美国“罢工之夏”：历史、现状与影响

陈兴 马骏

今年以来，美国罢工潮愈演愈烈，截止9月底共有约36.2万人参与罢工，波及多个行业和地区，这背后不乏美国工会力量的指导和直接参与。那么，美国工会究竟为何多次组织罢工？这又会给美国经济乃至政治带来怎样的变化？本报告对此进行展开分析。

1.美国工会，揭开神秘面纱

美国工会组织历史悠久，影响力大。美国最早成立的工会组织可以追溯到独立前的殖民地时期，但工会初期在组织结构上较为松散。直至18世纪末，费城出现全美第一个永久工会——费城制鞋工人协会，随后各个行业建立起自己的工会。由于生产活动的不断扩大，各行业工会为增加对雇主的谈判筹码而走向联合，全国性工会相继产生。1914年，美国在联邦层面正式通过法律宣布工会合法。罗斯福新政期间，对劳工权益的重视又使得工会组织达到空前发展。但冷战后，美国内部的保守主义开始对工会进行限制、打压。上世纪80年代后受新自由主义影响，制造业外流、产业工人逐渐减少，工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如今仍在美国社会有较大的影响力。

工会种类繁多，为罢工活动提供了群众基础。美国工会组织存在多种分类，各类工人都可以找到与自身相符的公会加入。例如，以从事行业分类的行业工会和以特定身份分类的专属工会等。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不同工会往往融合发展形成联合工会。美国目前最大的工会劳工-产工联合会（AFL-CIO）即是如此，旗下拥有60余个子工会。该工会的组织架构由三个部分组成：管理层面，设立执行官、执行委员会和理事会；结构层面，分为国家、州与地方三级；组织层面，由项目部门、贸易工业部门与选区组织负责完成相关事务。

工会具有多重职能，罢工是保障会员权利的重要手段。美国工会是工人联合起来为改善劳动条件和工资待遇而斗争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它不可避免地承担着多重职能。首先，在个人层面上，工会存在的首要目的是保障会员的合法权利不受侵犯，对个人而言意味着更高的薪酬与福利、安全的工作环境等；其次，在社会层面上，工会为弱势的劳工方向强势的资本方争取权益，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调节贫富差距、保持社会运行稳定的职能；最后，在政治层面上，工会作为一种组织还兼具政治属性，对内通过选举产生工会领导人，对外则运用代表权举行罢工或谈判活动，进而游说美国国会或政府，对劳工政策施加影响。

提高工作待遇是加入工会的主要动力。代表全体工会会员与企业进行集体谈判是工会存在的主要作用，由于集体行动能够分摊个人承担的风险、提高劳动者的谈判溢价，会员因此能够享受到更高的工作待遇。以全美最大的工会AFL-CIO为例，在福利层面，70%的会员能够享受养老金，远高于非会员的13%；在收入层面，会员的每周中位数收入比非会员提升约23%，对弱势群体如黑人、拉美裔而言，提升则更为显著。而来自盖洛普的民调也支持这一点，人们加入工会排名最高的原因是为了获得更高的报酬。

由于工会能够组织罢工，政府、法院与工商团体长期寻求制衡工会权力。鉴于工会强大的组织能力与市场干预能力，工会在早期往往受到政府、法院与工商团体的压制，直至1914年，克莱顿反托拉斯法出台宣布工会合法。上世纪30年代，为了缓和大萧条后的资本主义体系内生矛盾，政府通过了一系列对工会友好的法案。但在二战后，因忌惮工会势力，保守主义者又推出塔夫特-哈特莱法案、兰德鲁姆-格里芬法案对工会权力进行限制。

近年来工会规模和工会参与率趋弱，但支持率回升。从整体来看，自1984年以来，美国工会会员数与工会参与率呈现显著回落趋势。2022年美国工会会员人数约1430万人，较1983年减少了340万人，会员参与率仅为10.1%，较1983年下降了10个百分点。与之相反的是，盖洛普的民调数据显示，近两年受访者对工会的支持率却再度攀升至历史高位。

为何工会参与率出现回落？首先，就业结构变动是主因。自信息技术革命以来，美国的就业结构变化较大，以制造业、建筑业和采矿业为代表的蓝领工人岗位显著下降，而蓝领工人参与工会热情远高于服务业从业者。从具体行业来看，近20年来，工会参与率出现普遍回落，其中制造业、建筑业、采矿业降幅较大，私人服务业降幅虽小，但其工会参与率水平在主要部门中最低。

其次，美国政府对工会的压制仍在继续。上世纪80年代后，美国政府采取开除公共部门任职的工会领导人、削减对工会的财政开支以及颁布对工会不利的立法等手段压制工会组织。例如，旨在削弱工会权力的《工作权力法案》已在26个州通过，我们依据工会参与率对各个州分组发现：工会参与率高的州通常没有通过工作权利法案，而通过该法案州的工会参与率较低。

最后，美国工会腐败问题愈发严重。一方面，在大多数工会会员为自身权益而斗争时，工会管理者却可以领取高额工资，并频频传出贪腐丑闻。另一方面，部分工会无力也不愿同侵害工人利益的行为作斗争，并反过来帮助资方劝导工人不再罢工。总体来看，美国工会衰落是多种因素造成的，这些因素还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存在。

2.美国罢工波澜因何再起？

近年来美国罢工热度再度回升。从长周期来看，上世纪50年代后，美国国内的罢工次数与参与人数整体趋向下行，仅60-70年代越战时期有所反弹，而从80年代至今，美国的罢工活动基本处于历史低位水平。我们以5年为一个时间段，每隔十年考察期间的罢工情况，可以发现，罢工热度在1988-2012间整体上呈下降趋势，但近期罢工热度又有所上升。

罢工诉求更容易得到满足。近百年来，美国典型罢工事件在行业分布、罢工原因以及罢工结果上都有转变。首先，从行业上来看，上世纪80年代前的典型罢工事件主要集中于钢铁、铁路和煤炭等工业领域，其规模在历史上也都名列前茅，这显然与上世纪初美国经济飞速发展、大工业化高歌猛进有关。但在80年代后，工业领域的罢工逐渐式微，以教师、护士和司机等非传统产业工人开始占据罢工舞台中心。其次，从罢工原因上来看，工业时代工人的劳动强度大、闲暇时间少，同时社会地位较低，因此罢工的主要诉求在于直接提高薪资以及给予平等人身权利。而此后罢工除薪资要求外，还期待企业提供更多保障，如养老金、医疗保险等。最后，从罢工结果上来看，80年代前的大罢工，特别是发生在关系国计民生等重要领域的罢工，政府一般会直接干预，其诉求很难得到满足。而80年代后，罢工工人的诉求基本能够得到满足，工会取得胜利的可能性有所增加，政府干预的程度也有所减弱。

年内罢工潮再度出现。今年以来，罢工潮再度席卷全美。首先，从时间上来看，罢工活动愈加频繁。自年初以来，除2月外，每个月均有大型罢工活动出现。其次，从区域上来看，除经济发达的加州、德州和纽约州外，多个中部地区州也出现罢工活动。最后，从参与人数上来看，年内罢工参与人数已达到36.2万，远高于去年以及前年全年水平。

UAW组织的汽车业罢工最受关注。今年以来，仍在进行的罢工最早可以追溯至4月，但大部分罢工发生在局部地区或行业，造成的社会影响有限。自5月作家协会发起针对AMPTP的罢工以来，好莱坞各类影视剧的剧本创作便陷入停滞，随后7月演员工会与电视和广播艺术家联合会的16万会员跟进罢工，并持续至今，对社会产生较大影响。9月，UAW与三大车企的薪资协议到期，但未就涨薪事宜达成一致而发起罢工，引起全美震动。近日，前总统特朗普与现总统拜登均飞临罢工现场发表讲话，支持罢工活动。

提高收入、改善待遇以及保障就业是本轮罢工潮主要诉求。虽然各行业罢工诉求不尽相同，但主要集中在提高收入、改善待遇以及保障就业三个方面。以汽车业为例，首先，美国居民超额储蓄持续回落，汽车工人急需提高薪酬以及补贴来弥补生活成本的上升。其次，车企并不重视工人福利待遇，加班时间多和退休金低都是此次UAW罢工的理由。最后，当下传统车企正积极谋求新能源转型，关停工厂并转移至海外，这将不可避免地减少工作岗位，损害当地工人的潜在利益，因此UAW也试图借机向三大车企施压，以图保留工作岗位或索要退出补偿。

贫富差距扩大与制造业外流是造成罢工的深层原因。罢工事件背后折射出美国社会日益悬殊的贫富差距现状，正如UAW提到“公司过去4年为高管涨薪40%，工人薪资涨幅却仅有6%”。WID的数据显示，美国前1%富裕家庭的人均财富是后50%家庭人均财富的千倍以上，较60年前出现大幅增长。同时美国制造业出现持续衰退，2022年美国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重较2004年下降了5个百分点，而同期中国却增长了近22个百分点。显然，美国产业工人在过去的制造业外流和IT技术革命的造富运动中并没有分享过多的时代红利，反而需要承担未来能源转型、AI革命时丢失工作岗位的风险。

预计罢工仍将持续。本轮UAW同时向三大车企发起罢工在历史上尚属首次，目前已经持续两周，但并未出现明显缓和的迹象。UAW与三大车企试图做出一定妥协：前者计划将4年内加薪40%降至36%，后者如福特也在新合同中将工会成员四年内加薪幅度提升至25%，但双方仍未达成一致。UAW声称拥有8.2亿美元的罢工基金，可以支撑罢工期间15万人每周500美元的应急生活费约11周，但三大车企显然坚持不到那个时候。我们认为，本轮罢工规模与影响较大，短期内罢工局势难言缓和，但未来或终将达成一致，涨薪幅度大概率落在双方诉求的区间中。

3.如果罢工持续，影响会有哪些？

由于本轮罢工潮规模持续升级，横跨多个行业和地区，并逐步形成全国全行业范围的“共振”，其不可避免地对美国经济乃至政治产生重要影响。

首先，罢工潮将抬升工资水平，进而推高通胀。工人参与罢工活动的主要诉求是提高薪资待遇。一方面，工资水平上行将提高企业的用工成本，这最终将反映到企业的产品或服务价格中去。另一方面，在美国通胀水平波动不大的当前环境下，名义工资大幅抬升将提高工人的实际收入，推动需求上行，进而带动通胀水平的进一步提升，特别是与薪资关联更加密切的CPI服务分项（除住房）。此外，罢工活动还会导致生产放缓乃至停摆，导致供给回落，推动价格上行。

汽车业和演艺界罢工或抬升美国薪资水平约0.15%。以本轮罢工潮中规模较大的汽车业以及演艺界罢工为例，若最终企业按工会要求提高工资水平，或将分别推动美国非农就业总薪资水平0.13和0.02个百分点。由于其对整体薪资增速影响不大，对通胀水平的影响或也有限。但考虑到美国罢工行业及规模仍在扩大，其对通胀影响将更加显著。

其次，罢工潮将对美国经济造成较大损失。以汽车业罢工为例，从产出规模来看，穆迪预计全部工会会员罢工6周将导致四季度GDP减少0.2%。从社会福利损失来看，安德森经济集团估计，10天罢工活动将带来超过56亿美元的社会福利损失。其中，汽车行业经济损失约占总福利损失的6成，包括工人工资、公司和其他业务的损失。从就业市场来看，密歇根大学的研究估计表明，罢工四周将导致约53万个岗位以及15.5亿美元国民收入的损失，并且随着罢工持续时间增加，损失程度也会显著上升。

再次，罢工潮将对“制造业回流”政策产生冲击。近些年来，“振兴制造业”成为美国政府施政的重要目标。自拜登上任以来，先后通过了《基础设施投资与就业法案》、《芯片与科学法案》和《通胀削减法案》三大法案，用于定向支持制造业回流，然而罢工潮正在各州各行业呈现出星火燎原的趋势，或给计划回流的企业泼了一盆冷水。一方面，广泛罢工推动的工资上行或将显著增加制造业企业的用工成本。另一方面，罢工带来的生产建设放缓将延长投产时间，增加企业建设成本。

最后，罢工潮或将影响美国大选的走向。此次汽车业罢工涉及的州中，包含多个传统选举“摇摆州”，而成为罢工大本营的密歇根州最“摇摆”，特朗普和拜登曾分别在大选中赢得该州，而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AW）尚未明确会在2024年大选中支持哪个党的候选人。目前，特朗普和拜登均宣布支持汽车工人罢工，并前往现场发表讲话，以讨好选民。而ABCnews民调显示，如果明年大选仍是特朗普对阵拜登，那么特朗普的支持率将达到51%，高于拜登42%的支持率。但在一年前，相应民调结果却是拜登48%支持率领先特朗普46%。摇摆州的倾向是两党关注的焦点，而罢工潮未来的走向以及特朗普和拜登的应对，或将对明年大选产生深远的影响。

风险提示：美联储货币紧缩不及预期，美国经济韧性不及预期，市场对加息预期波动较大，美联储对实际利率预测存在偏差。

（陈兴为财通证券宏观首席分析师，马骏为财通证券宏观分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