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时装周｜泷泽直己：从三宅一生到“高技术定制”

编者按：3月23日，潮牌Supreme的中国首店终于姗姗来迟，潮流人士聚在富民路上排队打卡。这个曾被认为过气了的品牌来晚了吗？似乎也不见得。慕名而来的粉丝依旧抱以热情，就像它30年前刚起步的时候——在小圈子里口口相传，逐渐走向更大的舞台。

在上海时装周，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遍布中心城区的订货会将商贸氛围拉高，继续发力“亚洲最大订货季”。海外参展品牌探索中国市场，本土新兴力量着眼国际关注，设计师、买手、媒体等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参与者。这一季，第一财经上海时装周特别观察，邀请多位嘉宾分享他们的时尚主张。第一期是三宅一生前任创意总监、泷泽设计工作室董事长泷泽直己。

从三宅一生起步，创立自己的设计事务所，后来加入优衣库，做“一亿人的服装设计”，64岁的日本设计师泷泽直己（NAOKI TAKIZAWA），现在要将自己的同名品牌带到中国。

去年9月，他在北京发布了新一季女装系列“白日梦”（daydreams），用染色、刺绣、箔片等材质与最新技术，呈现“薄光梦”“玉茧梦”等十个梦境，追求时装的新表达。用科学探索与服饰的融合，泷泽直己称之为“高技术定制”（techno-couture）。

2024秋冬上海时装周的第一天，他一早就扎进了订货会，如愿在一些作品中找到了有趣的材料。“中国时尚界已经展露出了潜力，但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当然，中国有非常好的面料和技术，这些在服装生产过程中很重要。与此同时，设计师的灵感也很关键，他们需要有一些独特的、原创的想法，并将好的面料与技术结合起来。”泷泽直己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表示。

少为人知的是，现象级剧集《繁花》中也有这位设计师的手笔。第16集，阿宝来到日本寻求生意援助，在东京街头四处碰壁，最终在玲子的帮助下化险为夷，这条故事线里胡歌穿的就是他特别设计的外套。有意思的是，当剧情逐渐走向结尾，玲子穿着“战袍”三宅一生的褶皱系列回到上海，重启夜东京，这一年正是1993年，泷泽直己接过三宅一生衣钵，执掌男装线的第一年。

做设计，首先要有研究调查

从1980年追随导师三宅一生开始，泷泽直己就对研究面料有一种天然的痴迷，“从中感受到非常本真的东西”。从负责男装线到全线接管男女装系列，20年里，他带领团队实现了三宅一生最具代表性的褶皱设计工艺，并在时装中融入工装、机能等先锋风格。

“透过面料和剪裁能体现出一个设计师的设计理念。但最重要的是，你首先要有研究，一件服装的制作由70%的调查研究和30%的实际应用组成。如果完成了这70%的工作，那么设计自然而然就做出来了。”他这样解释。

把革新性的技术融入时装，给时尚业带来惊喜，素来是日本设计师的传统。几乎每一季，NAOKI TAKIZAWA的面料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它们有的是手工制作而成，有的来自合作开发。上一季“白日梦”系列中，就有东丽研发的“kinari”面料，这种聚酯纤维再现了丝绸特有的光泽和声音，且易于打理。

2009年到2012年，泷泽直己还担任东京大学综合研究博物馆的特聘教授，他从博物馆馆藏的各种学术资料中获取创作的灵感，发布了一系列名为“Mode＆Science by Naoki Takizawa”的服装设计作品。比如，贝壳既是保护贝类动物的衣服，又是为它们提供庇护的家。受此启发，他做了一期名为“eCornuCopia”的展览，提出时装作为人类最小的家，为人提供安乐的场所的概念。

2006年，泷泽直己离开效力27年的三宅一生，创立个人品牌NAOKI TAKIZAWA，但受雷曼事件波及，仅仅三季后就被迫搁浅。陷入迷茫之际，迅销集团董事长柳井正伸出援手，邀请他为优衣库设计。2011年至2014年，泷泽直己出任其设计总监，包括参与新slogan“服适人生”（Life Wear）的企划和推广、广受好评的伊娜丝·德·拉·弗拉桑热（Ines de la Fressange）特别合作系列等。

为大众设计

年轻时，泷泽直己一直困惑于自己这一代的审美意识和个人表达过于鲜明——设计师们执着于展示自己的创意、技术和能力，实际上服务的只是少数人。

从高级时装一脚跨入大众服装，他反而来到了“舒适区”。“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要尽量让大家舒适，为消费者做些什么，是所有设计的出发点。那是非常本质的设计，是设计的原型。”他在此前的采访中表示。2014年出版的《一亿人的服装设计》记录了泷泽直己担任设计师多年的经验与启发，“服装设计无论是展示一个人的审美，还是要传递到一亿顾客手中，‘畅销’的制作哲学不会发生改变”。

从森里康复医院的制服到为洋马公司设计农业、渔业的概念服装和员工制服，泷泽直己操刀了不少制服项目。“制服不是为某个人设计的，因为在这个人身上看起来很好，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不好穿。时装设计非常宽泛，设计师的目标都很大，但制服更能展示出一个设计师的‘服务’能力。”

2010年至今，泷泽直己还负责给美智子上皇后做时装定制，“为优衣库设计和为上皇后陛下做定制，乍一看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工作，但它们的共同点是‘以顾客为中心’，因为有人穿着，时尚才得以存续。”2018年，泷泽直己在代官山开设了自己的商店“泷泽直己试衣间”（NAOKI TAKIZAWA FITTING ROOM），进一步拓展定制业务。今年秋天，他的个人品牌也将正式进入中国开店。

出现在上海时装周上，泷泽直己一身全黑的劲酷打扮，一如既往把自己隐藏在服装背后，“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我的制服”，他指着自己的黑色套衫。就像他为苹果创始人乔布斯定制了几百件标志性的黑色高领套头衫，这种看似平淡的风格注入了设计师超越时尚和风格的想法。“设计师不是艺术家”，他反复强调。

对话泷泽直己：来自亚洲的设计师往往忽视意义的构建

第一财经：为《繁花》做服装设计时，你对当时的上海不是很熟悉，如何参与其中？

泷泽直己：当时，王家卫参观了我的商店，一个小试衣间，他找到了一些夹克，面料是七八十年代的织物，形制也非常复古。他知道我上世纪90年代在三宅一生工作。我早前就看过他的一些老电影，之前在巴黎的秀场上，我也有尝试回溯和致敬他电影中的场景和氛围。第二次，他来到我的工作室找我，介绍了《繁花》项目。我很兴奋能和他一起工作，他给了我一些想法，我也告诉了他我可以做什么。

《繁花》是一部反映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的电视剧。我做了一些调查，看看当时的人们都穿些什么。胡歌在剧中有一段去日本的情节，所以我就开始研究那个年代在东京生产的夹克，用真实的内容支撑起剧情。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我能够去思考日本男士的服饰史，因为在那个时候，其实有很多欧洲的风格传入日本了。

第一财经：你曾说，时尚需要与环境对话，比如天灾时要思考如何保护自己。疫情之后，消费者的穿衣风格和习惯转变了吗？

泷泽直己：通过与环境的对话，我们会思考如何让生活更加便利。在日本，地震使得一些地区交通不便，人们总是习惯步行，所以需要运动鞋，更有安全感。又比如，商务穿着被山系穿搭所取代。疫情后，时尚本身和人们对生活的思考都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我相信这种变化是积极的。但也许到2026年之后，你才可以看到时尚是如何变化的。

以前在巴黎，晚餐9点、10点才开始，人们花费了大量时间在时尚派对上，现在6点就开始吃晚饭，也许他们想清楚了，自己到底需不需要为了某些人穿这么花哨的衣服。

第一财经：你经常在作品中运用各种材质和工艺，就像成分之于美妆，新技术也延展了服装的边界。

泷泽直己：为什么我要研究高科技面料？因为它确实有很多长处。日本夏天炎热潮湿，气温能达到40摄氏度，这种情况下用一些高科技面料能够帮助人们好受一点，这就是面料的功能性。与此同时，合适的裁剪与调整是需要人的想法和双手参与的，这是设计本质的东西。我一直相信，新作品的诞生离不开高科技与双手，这也是我总是提到要将缝纫与科技相结合的原因。

我经常用一些人造的面料，一些不是用来做衣服的面料，可能是用于工业设计的。但我只是改变了这个制作过程，就得到了一件很棒的新产品。中国历史上有很多优质的面料，一部分正在消失，因为没有工匠可以延续技艺，年轻一代也不想做了，因为无趣又艰苦，但我开始进行一些有趣的转变，将设计新理念融入面料中。今天我们穿T恤、运动鞋，也许你可以将这一面料用于鞋子设计中。这是中国设计师要做的，也是旧技术的延续。

第一财经：从三宅一生到优衣库再到个人品牌，你的思维方式经历了哪些变化呢？

泷泽直己：在这一点上我很幸运。三宅一生是时装界的一个特殊存在，他总是拒绝被视作一个时装标杆，总会研究一些特别方法来制作衣服。他也从来不会追逐时尚趋势，而是思考该如何把特殊的东西带给真正的客户。我和他一起工作了27年，他给了我一个能够以不同思维方式去工作的机会。

一开始，我为三宅一生旗下的Plantation系列工作，它更多是针对美国市场和美式生活方式。在牛仔裤和T恤之外，我们还需要怎样的衣服？这是当时日本设计师们面临的挑战。上世纪80年代，在三宅一生工作的经历让我有了很多机会，接触不同的理念。负责男装设计之后，我来到巴黎，学到了很多基础的东西，比如时装如何定价。2000年我接管了女装系列，女装的创意需要更多的想象力，否则就会显得太弱。它需要触及女性的内心，这个过程中我学到了许多与心理和功能性相关的东西。

每个人都会问我，从三宅一生到优衣库后，会不会有很大挑战？但我不这样觉得，它们是同样的过程——调查研究、选择面料、找到适合不同人体的裁剪方式……整个过程我都需要一步一步地来。两者是相似的，重要的是框架。

第一财经：对于想要扬名国际的新一代独立设计师，他们需要注意什么？

泷泽直己：如今人们提到一个品牌，并不是在讨论产品，而是在讨论有哪些明星会来品牌秀场。这确实是营销的一种，但更应该关注的是设计师在谢幕时对自己作品的介绍。而且，任何改变的前提是，需要认识到设计师不是艺术家。

让人们在生活方式中使用你的设计，这对于设计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有时会忘记这一点，这是年轻设计师需要注意的。这方面，我不能称最专业的，但我可以提供一些基础性的建议——学习人体构造和面料触感，让人们在穿着时感到舒适。如果能做到这些基本的要求，设计师会在各个方面都有所成长和改变。

年轻人有时会努力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这也很重要。但同时，来自亚洲的设计师总是会忽视意义的构建。欧美的设计师会学习自己国家的时尚历史，包括服装制造厂商也会了解本领域的发展，因此他们能够对自己的作品进行独特的描绘和调整，但亚洲设计师缺少这部分的知识，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穿衣风格和历史。所以我们必须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