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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30年,他用相机拍下“中国制造”背后的故事

第一财经 2025-07-28 13:10:23 听新闻

作者:彭晓玲    责编:李刚

23年来他守着身边的工业区拍照,用坏了4台相机,拍下200多万张照片,记录下“中国制造”背后,默默无闻的打工人的生活常态。

一位从湖北到广东打工的工厂保安,无意间喜欢上摄影。他没钱买好器材,也请不到假去旅行拍炫目的风景。从2002年买下第一部二手相机起,23年来就守着身边的工业区拍照,用坏了4台相机,拍下200多万张照片,记录下“中国制造”背后,默默无闻的打工人的生活常态,因此邀请去纽约大学做展览,在国内外摄影大赛中获奖无数。

如今,已成为摄影师的占有兵,光是与工厂相关的手工书,13年里就做了130多本。今年他有三本书正式出版,其中一本是《如此打工30年》,讲述从1995年到东莞打工,30年来经历的个人、工厂生活与时代变迁。

2015年12月31日, 广东东莞,某纸品厂的员工参加运动会,数万人站在空地上,肩连着肩、脚挨着脚,横是一条线,竖是一列队,老板站在台上,用大喇叭点评全厂工作。

做102个俯卧撑找到工作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个个都说广东好,个个都往广东跑”。1995年,驻守在康巴高原的武警战士占有兵,从妹妹的信中得知一个叫深圳的地方,“这里到处是工厂,电线杆上都贴着招工广告,厂房一幢接一幢,每天晚上12点工业区还灯火通明,工厂旁边什么都有,大排档、杂货店、书店随处可见”。

退伍回家一周后,22岁的占有兵背着被子,揣着仅有的500元,和战友以及战友的表哥一起挤上南下列车。他们花了三天时间,转了6次车,终于从襄阳到达东莞。

占有兵从小就喜欢学习,1989年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但高考却失利了,只能带着遗憾离开校园。在那个年代的打工人中,他属于高学历。但在东莞,一开始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有的工厂只招熟手,更多是招女工,其间占有兵为了早点找到工作还上当,被骗走近100元,最后是靠“拼”体力,才找到第一份工作:在一家酒店做保安。

当时酒店只招5个人,却来了近100人应聘,面试考核的第一个项目是做俯卧撑。保安队长数到30时,占有兵偷偷抬眼望去,场上剩下不到20人,数到50时,只剩9人。他想起找工作的种种艰辛,最后一口气做了102个俯卧撑,超过之前在部队练习的极限,成功被录取,每月工资450元。

几个月后,占有兵跳槽去了另一家酒店,工资翻了将近一番。后来他又经历了几次跳槽和被老板炒鱿鱼,工作不断变动。直到2000年春节后,已经成为父亲的他重返东莞,进入长安镇一家电子厂,当上了保安队主管,才算稳定下来,一干就是12年。

2017 年6月6日,广东东莞,某电子厂集体宿舍的阳台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衣物。

电子厂巅峰时有三个分厂,员工超过两万人,办了一份内刊,主编和占有兵在同一个办公室。在部队的时候,占有兵有空就去图书室,看了很多世界名著缩写本后,对文学产生了兴趣,以通讯员身份给《武警报》《解放军报》投稿。当时,电子厂内刊经常缺稿,主编听说占有兵在部队的经历,就鼓励他也写写看。

当时的工厂文宣组里,还有一个摄影师,他的工位和占有兵挨着,占有兵不懂摄影,但对新事情充满好奇,经常向摄影师请教。有一次,厂里搞活动,主编就叫占有兵帮忙拍照,照片还发到集团快讯上。占有兵一下受到鼓舞,“觉得拍照没有那么难”,此后厂里一有活动,他就主动提出帮忙拍照。2002年,占有兵咬咬牙,花了差不多两个月工资,去深圳买下人生第一部二手胶片相机,从此开始了他的摄影生涯。“刚开始我也是拍荷花、拍日出日落,请美女在公园里摆拍,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2004年,博客兴起。2005年,占有兵在博联社网站注册账号,上面有摄影理论专家、人类学者、社会学者、历史学者等。有一次,他把拍摄的工厂员工活动发到博客上,引起很多人关注,有人建议他多拍打工人的日常生活。“我想了很久,认为写评论的人是在戏耍我。打工人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好拍的?我们每天都这样过。”工厂图书室订了杂志和摄影报纸,占有兵看了,上面刊登的都是“大片”,很少有和日常生活相关的,更没看到有人拍工厂打工人。这个建议他自然很快就忘记了。

过了一段时间,占有兵又在博联社上发了一组电子厂女工日常生活的照片,她们下班打卡、去食堂吃饭、在银行柜员机前排队取钱,等等。占有兵说,电子厂女工多,他本来是抱着拍美女的心态将相机对准她们,没想到照片发出来后评论更多了,其中一张还得到100元奖励,留言基本都是鼓励占有兵继续拍打工人的生活,越详细越好。

2011年7月6日,广东东莞,某电子厂的女工在楼梯的转角处发呆。

收集了6吨打工物品

根据网友们的留言,占有兵开始有意找些社会学、人类学和非虚构写作方面的书看。他先后看过《湖畔风尘:芝加哥的喧嚣与梦想》《乡土中国》《1956,潘光旦调查行脚》《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中国在梁庄》《寻路中国》,也看《我的阿勒泰》等文学作品,以及摄影专业书籍《世界摄影史》《视觉人类学》,甚至《剑桥中国史》等历史类书籍,还有一些纪录片。“我主要看同样或者类似的一个现场,作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是怎样获取不同的信息,再把它组织成线索。眼界打开后我意识到,打工人的生活记录下来一定会有价值。”从此,占有兵一有空就带着相机,骑着自行车在工业园区转。

2011年9月4日,广东东莞,一家铸造厂的工人下班后,在厂门前边吃东西边放风。这只是暂时充饥,等到晚上10点钟加完班后,他们回到出租屋再自己做晚饭。

占有兵还听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王德峰讲哲学,听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戴锦华讲电影,随着积淀增加,他对自己的拍摄思路越来越清晰。2008年,占有兵去西北工业大学读MBA,管理学中的“生命周期”这个概念对他启发尤其大,他有意据此进行照片的编辑和整理。

“如果没有一定的知识和经验,在工厂看个一两天,回去后脑袋里没什么东西。但是当我有非常大的阅读和积累之后,看工厂就不一样了。”占有兵说,每到一家工厂,他会先拍工厂外面,如果留意橱窗里的招工启事,就会有大量发现:工厂待遇、劳动条件、休假条件、福利待遇,等等,都清清楚楚列在上面。“以前,工厂的招聘栏上贴满招工广告,现在随着东莞产业链升级调整,有些工厂招工信息很少,有些招工橱窗风吹日晒下坏了也没人维护,从这些细节都能看出时代变化,还有人生存境遇的变化。”

2007年10月6日,广东东莞,在出租屋外玩游戏的打工人的孩子们。

占有兵还拍摄过专题《爱情》,记录在工厂外绿化带旁、小区路边卿卿我我谈恋爱的打工人,通过镜头记录的瞬间,那些原本在工位或者车间里从事机械生产的年轻人,在忘我的拥抱和亲密接触中,生命也一下鲜活起来。

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占有兵感觉不能只有照片,也开始拍视频、收集打工实物。小时候他喜欢用香烟盒折三角卡牌,那时就养成了收集的习惯,打工这些年虽然到处搬家,但一直保留着自己所有的汽车、火车、飞机票,还有填过的所有表格。占有兵说,之所以坐过的长途汽车票都全部保存着,是当时厂外每天查暂住证非常严格,出示了车票和身份证,三天以内就不用办暂住证,否则会被收容遣返回老家。

2014年以后,东莞不少工厂产业链更新或者转移,他有更多机会接触到各种打工实物,“我跟他们都商量好了,我不要值钱的东西,就要一些废旧的文件、纸张、照片、证件等。打工的物证收集起来不容易,打工人在城市里生活不稳定,老是搬家,很多东西都被扔掉了,人们只对眼前需要的东西感兴趣,没有耐心建立一个新的未来。”

厂证、上岗证、健康证、暂住证、居住证、社保证、未婚证、就业证、岗位资格证、从业资格证、床位证、休息证、离岗证、面试卡、培训卡、乘车证、充电证、技工证……证证有用,证证制约,证与证织成一张网,让打工人配合流水线的节奏,周而复始不停歇。

2018年,一家有25年历史、高峰期有5000多名员工的鞋厂关闭,占有兵得到消息后,把来自湖南、广西、湖北、四川、贵州、河南、江西等地的工人的证件照翻拍下来,摘录出工人的信息。后来他以《重聚》为题,在一家美术馆做展览,让公众看到“中国制造”的各种鞋背后,打工人的群像。

如今,占有兵在东莞城中村租了一间小屋,用来存放收集的各种打工藏品。他已经收集了6吨左右的物品,包括工厂工人档案、工卡、工作服、工业区宿舍建设图纸,等等。“如果有机构愿意建打工博物馆,我现在收藏的各种材料,可以让博物馆5年甚至10年的展出都不会重复。”

做工业园区的《打工志》

《如此打工30年》最后选用的一张照片,拍于2019年12月28日,是东莞某手机配件厂生产线上的两位年轻女工。她们穿枣红色工服、戴苹果绿工作帽,涂着口红。虽然两人的皮肤上都有些许雀斑或痣,垂着眼帘专心组装手机零部件,但看得出五官比较标致,气质也和早先占有兵镜头里的很多女工不一样。“她们基本是‘厂二代’,但是和父辈比,更自信了。”占有兵说,当年他们那一代人出来打工,会遇到什么人和事完全不知道,在城市里没有任何依靠,靠找到第一份工作才勉强生存下来。相比之下,“厂二代”从小物质条件更好,在自建楼房里长大,出来打工可以投靠父母,有人托底。“以前我一个月领450元,寄400回家。他们一个月领几千块,能存下一两千就不错了,其余都是自己花了。”

打工的生活虽然艰辛,但占有兵的照片充满野生的力量,因为他不认同一些人的说法,认为没有出路只能打工。“中国在上世纪50年代开始限制人口自由流动,农民被绑在土地上,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后,乡村的人才有机会进入城市。其中一部分人来到工业区学习技术和管理,除了能赚钱,接触到外国人,看世界的眼光、和世界相处的方式都有了巨大的不同。”

2011年,往返于襄阳和深圳之间的卧铺长途客车,单程要花费30多个小时,票价350元。这样的车,正常能拉57 人,但客车司机往往会在中间的过道加上小木板,方便一次多拉一些人。回家的票难买,睡在过道的人票价一分不少,车开5个小时后,会到服务区统一上厕所。

占有兵说,乡村通行的是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的熟人社会关系,工业区是信用社会,只有建立很好的信誉,个人职业生涯才能走得更高,打工群体自然也反复调整自己。“一旦调整不过来,意味着在工业区的日子就很惨。调整得成功的人,在万人大厂搬走后,可以留下来做中小企业。如果大家像过去那样只能在乡村,就只知道土地上的经验,没法改变命运。”

“真正的摄影师是用影像的方式对社会做密切观察和互动。”占有兵这几年的设想是,借用方志的编撰方法,将20多年中对打工的思考、拍摄、记录、收集、梳理综合起来,以实物、文字、声音、视频的方式,形成《打工志》,最后根据不同专题做成不同的手工书或展览等,留下打工人在工业区生活、打拼的历史。

“‘打工志’要解决的核心要点是:人作为人存在的状态、常态生活、人性与金钱、漂泊造成的心灵创伤、全球化与打工人、短视的恶果、隐性成本、世界变化对打工人的影响、打工人的命运分化、工业区与乡村的悖论、解剖、时间留下什么印痕……”通过《打工志》,他想追问:人为什么出来、做了多少事、出来的收益、出来的隐患、出来的后果……

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计划。“我只是动手拍了第一张照片,后来100张照片、1万张、100万张,到现在有将近200万张照片,这么一个持续的积累和努力。每一个小小的成功,小小的激励,都让自己再向远处看一点,再做得好一点,目标也在慢慢调高。”

占有兵

这些年来,通过努力,占有兵的生活得到很大改善。他落户东莞,2012年从工厂离开后成为东莞市长安镇融媒体中心的摄影记者,同时也是国内外有名气的摄影师。他说,之所以能一直往前走,内心最大的驱使力量,是自己不会干农活,也不知道他家田地在哪儿,急切地想挣脱农村,在城市生存。“当兵的时候我想考军校,文化课成绩很好,但是因为一些外界原因体检报告出了问题,我没考上军校。后来在部队,我一边参加高等教育自考,一边学无线电维修。做保安的时候,我写保安岗位职责,写保安培训教材,写十几万字的《保安管理实务》,始终像发条一样,一点点给自己慢慢拧紧。不放弃自己,日子怎么都不会差。”

“时代机遇的风口只是没有让我上,否则我可能也是个搅动社会的力量。”采访最后,占有兵笑着说,“因为我这么傻,不是看到一个新鲜事物来了马上就随风倒,跟着潮流走,而是认定干一个事,就要做成,我这么持续地投入,有这么多实践经历,都是成大事的基本条件,是不是?”

《如此打工30年》

占有兵 著

东方出版社·真故图书2025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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