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如何建造一个“鲑鱼之国”｜书摘

无论是屋檐下筑巢的燕子，还是暗处结网的蜘蛛，建筑环境中几乎都有动物的身影。建筑作家保罗·多布拉什切齐克的新书《动物建筑》探索了30种动物营造空间的独特方式，如猫、狗、蜜蜂、狐狸、大象、河狸等，及其对人类建筑的启发和影响，生动呈现了动物与人类社会之间千丝万缕、难以分割的联系。经出版社授权，第一财经节选“鲑鱼”一章，标题为编者所加。

自古以来，物种间思维一直是世界各地原住民宇宙观和日常生活的核心。在北大西洋和北太平洋的原住民当中，鲑鱼是主要的物种资源：根据19世纪早期殖民者的描述，对于那里的原住民来说，丰富的鲑鱼资源简直取之不尽。在如今美国华盛顿州和俄勒冈州的斯内克河与哥伦比亚河上，殖民者发现了一系列与鲑鱼有关的建筑和材料，如在塞利洛瀑布搭建的木制脚手架（以便安全地进入漩涡水域捕捉鲑鱼）、晾晒着鲑鱼干的众多谷仓，甚至是铺在篮子里用于防水的鲑鱼皮。

如今，在经历了殖民、环境污染以及水电大坝对河流的破坏后，那里的文化和它们赖以生存的鱼类大多已不复存在，但人们越来越感觉到，鲑鱼可能会再次成为西北太平洋地区的主要物种。2003年，总部位于波特兰的生态信托公司成立了“鲑鱼之国”组织，该组织是受1999年出版的《鲑鱼国度：人、鱼和我们共同的家园》（爱德华·C.沃尔夫、塞斯·扎克曼编）一书启发而成立的。“鲑鱼之国”超越国界，由鲑鱼而非人类的地理位置来定义，它的范围从阿拉斯加一直延伸到加利福尼亚北部的太平洋沿岸，再到上游数百英里的内陆鱼类产卵地。“鲑鱼之国”希望建立一个“人、文化和自然都能繁荣发展”的区域，通过促进社区交流和技能分享，形成由原住民和非原住民社区共同组成的广泛网络。这项事业的关键在于，人们希望将食物和资金等各种资源重新交还给共同所有者，而在鲑鱼本身的地理覆盖范围里，人类所谓的领土是另一套组织系统。

2018年，建筑师成镛旭的学生项目“成为鲑鱼”在当地实现了“鲑鱼之国”的价值观。在项目的想象中，由于全球变暖，未来的温哥华已沉没在海平面之下。在部分归还给原住民的同时，这座未来的沉没之城也被鲑鱼淹没，在成镛旭的一幅视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鲑鱼在被淹没的摩天大楼之间游动。每年鲑鱼逆流而上产卵的时候，人们都会打扮成鲑鱼的样子，举行年度游行，而拴着特大鱼卵的鲑鱼形氦气球会飘浮在城市上空。

这种以鲑鱼形象重塑城市的激进愿景，在西雅图的海岸线上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形式得以实现。2016年，艾略特湾海堤的重建工程完成，试图将鲑鱼与它们的“高速公路”重新连接起来，“高速公路”即成熟鲑鱼借以从海洋返回产卵地（几乎总是它们的孵化地）的河流。西雅图滨水区的工业发展严重破坏了鲑鱼的生活，现在它们终于有了避难所。该项目在海堤基部堆叠了由沙子和砾石垫组成的栖息台阶，以抬高当地的海床；上方的悬廊用玻璃砖铺设，使阳光能够穿透下面的水域，促进植物生长，并帮助鲑鱼更好地在水中游动。这两个项目都试图让鲑鱼重新融入城市生活，虽然方式截然不同，但都为鲑鱼开辟了与人类共存的空间，鲑鱼不仅仅被作为食物来源，还被作为其他更无形的滋养形式。

在人类建造的世界中为鲑鱼留出空间的另一种方法，是减轻人类改造河流后对鱼类生命周期的破坏性影响。千百年来，鲑鱼产卵都必须克服河流中的人为障碍（主要是鱼梁），但从19世纪开始，人们在河流上建造的大型水车和水坝才不可逆转地破坏了鲑鱼逆流而上的能力。鱼梯（或鱼道）是一种设计时的干预措施，可以让鲑鱼和其他产卵鱼类通过水坝、水闸和鱼梁等原本无法逾越的障碍。第一座现代鱼梯是苏格兰工程师詹姆斯·史密斯于1830年在蒂斯河上建造的，目的是让鲑鱼安全通过一家棉纺厂的水道设备。它由一系列凿入河中的低台阶组成，用于控制水流速度，使鱼类能够顺利通过。

到了20世纪50年代，这些结构已经发展到非常庞大的规模，例如，俄勒冈州哥伦比亚河邦纳维尔大坝鱼梯的混凝土阶梯的垂直高度达到了60米。现在，有多种设计可以帮助鲑鱼逆流而上：挡板式鱼道是将对称的封闭空间挡板插入河道中，以改变水流方向；鱼梯升降机可以将鲑鱼从集水区捞起，然后将其提升到上游，促使它们继续踏上旅程；鱼炮可以用气动管吸起鲑鱼，轻轻地将它们推向上游。大多数设计方案的缺点是无法解决与水电站建设的相关问题，例如水下涡轮机会杀死许多鱼类。鱼梯通常不适合鲑鱼以外的其他洄游鱼类，特别是鲟鱼和鲈鱼，它们不像鲑鱼那样拥有轻易跨越这些障碍的能力。研究发现，到目前为止，帮助洄游鱼类的最佳方法只能是完全拆除水坝和发电站。

建造鱼梯是为了帮助一代代野生鲑鱼洄游迁徙。人类食用的鲑鱼大多是人工养殖的——如今，人工养殖的鲑鱼与野生鲑鱼几乎是各自独立的物种。19世纪，人们首次尝试让鲑鱼在专门建造的孵化场中产卵，但直到20世纪60年代，人类建造的孵化场才可以成功容纳鲑鱼的整个生命周期。挪威是鲑鱼养殖技术的先驱，他们在避风的峡湾海域建造了用缆绳固定的浮动鱼池；苏格兰在1969年、美国和加拿大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智利在近年来也开始效仿。

2021年7月，挪威政府公布了新的水产养殖战略，其目标是在2050年，养殖鲑鱼和鳟鱼的产量达到500万吨，这几乎是2022年产量的5倍。这就要求挪威对几乎所有合适的沿海地区都进行开发，而苏格兰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已经在这样做了。尽管养殖鲑鱼似乎是缓解野生鱼类数量不断下降的理想方法，但它也带来了许多问题，包括挤满鱼的网箱中疾病扩散、寄生虫大量繁殖，以及大量鲑鱼粪便渗入周围水域。一些养殖的鲑鱼不可避免地会逃出围栏，从而导致野生鱼类感染疾病，尤其是致命的真菌感染性疖病。目前的设计解决方案是为鲑鱼建造陆基封闭式水槽，这是一种比当前做法更昂贵的选择，但它是由封闭循环水产养殖系统技术的发展而推动的，这种系统在安全的围栏中饲养幼鲑，然后将它们转移到海上网箱中养至成年。

随着人们越来越关注集约化养殖对环境的影响，将建筑用作渔业公关工具已经不足为奇了。2022年9月，挪威海产品公司艾德·弗约德布鲁克的渔业养殖基地在哈当厄尔峡湾开设了一座高科技游客中心——“鲑鱼之眼”，它由丹麦的克沃宁交互设计公司负责设计。正如人们所料，“鲑鱼之眼”的生物形态外观的灵感来自鲑鱼眼球的特写照片，而六边形金属饰面板则模仿了鱼的鳞片。游客在里面可以看到养殖的鲑鱼在玻璃幕墙内游动，并按照设计师所说的，以“互动和可持续的方式”体验水产养殖，同时还能参与关于渔业养殖未来前景的讨论。

鉴于挪威政府目前计划大幅增加鲑鱼养殖，在推广“鲑鱼之眼”时所使用的可持续发展的陈词滥调显得空洞无物。如果建筑的所谓自然主义形式是为了掩盖此做法所引发的真正环境问题，从而转移人们的注意力，那么这种仿生设计就会出现问题。此建筑便存在“洗绿”风险，即通过传达错误的印象或提供误导性信息，让公众认为该公司的产品比其他公司的产品更环保。

不过，还有一些物品从鲑鱼中汲取了灵感。在俄罗斯远东地区和日本北部，几个世纪以来，原住民会腌制鲑鱼皮，并用鲑鱼皮制作衣服。与此同时，人类对鲑鱼的这种特殊利用也为欧洲的时装设计增添了新的元素——尽管迄今为止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21世纪初，爱尔兰鲑鱼皮革公司开始销售一系列用鲑鱼皮制作的手袋、皮带和钱包。在高端市场，现居苏格兰的智利设计师克劳迪娅·埃斯科瓦尔创立了SKINI品牌，生产——系列鲑鱼皮牛仔裤和比基尼，金·卡戴珊·韦斯特等名人都曾穿过。

市面上甚至还有一款鲑鱼皮毛皮袋。这些产品都是用鲑鱼皮制成的，否则这些鱼皮就会被加工厂丢弃——鱼肉是人类的食物，但鱼皮通常是被丢弃的部分。虽然服装和建筑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但我们可以想象，以废弃的鱼皮为基础，可以生产出一系列新的纺织品和装饰品，让建筑的硬装和软装成为“真正的鲑鱼”——五彩斑斓的鱼皮创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表面。鲑鱼装饰建筑不但不会掩盖我们与这些鱼类之间令人不安的关系，反而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提醒我们：在家的私密空间里，外来的动物仍然存在，我们消费时产生的废弃物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色。

《动物建筑》

[英]保罗·多布拉什切齐克 著

译林出版社 2025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