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对话辛利军：转型野生投资人，一年看200家企业，对医疗AI不上头

不久前，第一财经和健闻咨询联合举办了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会“AI+医健产业可持续创新论坛”，京东健康前CEO辛利军应邀出席并做了主旨分享。

2023年11月，辛利军从京东零售集团CEO的位置上离任，此后便逐渐淡出了行业的视线。《健闻咨询》于今年初获悉，辛利军已经不再参与京东集团的任何具体事务，而是转向了初创企业顾问和个人投资，主阵地仍然是他最为熟悉的医疗健康领域。

论坛间隙，我们和辛利军进行了一次近两个小时的专访，这是过去6年里我们和辛利军之间的第5次深度对谈。

前4次集中于2019-2021年间，他的身份是京东健康CEO。借由他的视角和叙述，我们曾得以清晰窥见京东健康这艘互联网医疗巨舶是如何起航、加速、转向以及躲避暗礁和风浪。而这一次见面，他已然从京东集团中抽离出来，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和孩子，每周打2-3次高尔夫球，不定期地为初创企业提供业务辅导，更新自己的行业认知。

他享受这样的状态。

一方面，他和京东达成了某种商业契约，成为京东集团顾问，不再参与集团的具体事务，每个月依然能够领到薪酬，所以某种程度上他无法在其它同级别公司担任要职。另一方面，他以个人投资者的身份，深度介入医疗健康行业上下游的每一个环节，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获得商业回报。

和过去围绕业务主线的专访不同，摘掉高管帽子的辛利军主动将对话带入了一种更为个人化的语境当中。他坦言自己不善交际，排斥唯上的职场文化，相比专车接送，他更愿意在路边扫个单车去拜访客户；他祛魅商业崇拜，强调人最重要的能力是自我认知，面对不感兴趣的话题会保持沉默或起身离开；他不会沉溺于过去，即便当年亲手栽下的树苗被连根拔除，也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予以尊重和理解。

而在行业洞察的层面，辛利军第一次摆脱了基于某一家公司的角色束缚，取而代之的是更纯粹也更全面的观察视角。过去一年半时间里，他深度调研了200多家医疗健康企业，上至生物制药，下至第三方的养老服务供给。这些来自一线的鲜活案例和素材，重塑甚至颠覆了他此前对于行业趋势的核心判断。

比如，5年前他曾说过，没有哪一家互联网医疗企业能够靠服务赚钱。但今天，医保基金控费、支付方式改革以及持续的高压反腐，让一大批院内的非标化服务外溢到了第三方平台，他的观点是未来三五年，互联网医疗服务不仅能赚到钱，甚至会很赚钱。而对于当下最为火热的医疗AI，他却表现得冷静克制，“AI应用在严肃医疗受限太多，健康领域的C端变现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有机会。”

以下是《健闻咨询》和辛利军的对话实录。为了便于理解，内容已做过整理。

仍是京东顾问，享受当下生活

《健闻咨询》：辛总好，首先非常感谢您能来参加这次“AI+医健产业可持续创新论坛”，这好像是最近这一年来您首次参与论坛类的活动？

辛利军：是的，也非常感谢健闻咨询的邀请，让我有机会见到很多老朋友，也重新感受到了医疗行业这种蓬勃的生命力。

《健闻咨询》：言归正传，今年年初的时候，我们从一些内部信源得知您已经从京东集团离职了，但您本人似乎从来没有公开回应过，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辛利军：按照京东的官方说法，我是从员工转为顾问。所谓顾问，当公司需要时可能找你交流沟通，但其实频率也不高。这份顾问的合同还比较长，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我的人事关系还在京东，京东每个月还给我发薪水。但事实上，我确实已经进入一种退休状态，基本上可以完全规划自己的时间和重点，包括和公司相关的，以及更多不相关的事情。

《健闻咨询》：我们很好奇，您的退休生活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辛利军：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过去十几年都是高强度的工作节奏，所以这一年半左右，我还是以放松休息为主。有一些爱好，比如说打高尔夫球，过去一个月打不了几场，现在每周能打2-3场。另外，我也会反过来利用休息时间，去观察自己过往存在疑虑的社会现象或者行业现象。因为过往我对互联网医疗和供应链是比较熟悉和深入的，但对往上的新药研发，以及往下游走的具体的院内的医疗服务相对会弱一点，所以我也想利用这个时间去补足。

《健闻咨询》：这块怎么去补呢，听说您现在自己也在做一些投资。

辛利军：对，主要是和企业交流，做他们的顾问，提一些建议。如果看到好的企业，我也会自己做一些投资。比较集中的领域，一个是生物制药，我会找行业里做得比较好的投资机构，做他们的LP，在旁边观察和学习，这块现在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回报率。另外一块就是互联网医疗服务，像诊后管理、养老等等，我也会考虑投一些行业龙头公司或后起之秀。

《健闻咨询》：您之前已经操盘过京东健康那么大的项目了，在做个人投资的时候，会有一些独特的标准吗？

辛利军：对，当然有。每个投资人的判断点都不一样，我更愿意用过去的经验和教训来辅导这些成长型企业，在辅导的过程中，你就能够了解到这个公司的很多经营细节，知道他各个关键岗位人才的能力，然后再通过一些合理的尽调。我不是从投资人的角度，而是从经营角度来判断这个企业值不值得。特别是从我的视角上帮助对方，完善战略方向，避免不必要的失误和踩坑。

《健闻咨询》：所以本质上，您的投资策略是评估自己在这个项目中的价值？

辛利军：肯定要评估，我作为个人投资者，和机构投资者最大的不同就是我能给你非常实操的建议。大部分机构是给钱为主，也有的机构会说我投了很多企业，你们之间可以互相交流，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但我可以把你经营过程中的每条路径画出来，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明年在这个时候，你大概率会碰到什么节点，什么问题，碰到以后怎么办，怎么去处理等等相关建议。

《健闻咨询》：过去您在京东也要做投资决策，现在转换到个人投资人的视角去看这个行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吗？

辛利军：你说得非常对。原来看行业都是从京东的角度看，你在我的生态里面能起什么作用，你是我的主体还是我的边界，还是和我没关系。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就是全行业的视野，我会去看新药研发，原来都是药企主动找我说，我有个新药，没进医保，你能不能卖，都是供应链的角度。现在是研发视角，这个药的空间在哪里，在临床前一二三期的风险点是什么，成为同类最佳的概率有多少，这些我都会去看。我觉得会更纯粹吧，也没什么压力，过去是花公司的钱，你花的每一分钱都要对公司对股东负责，现在说难听点，投好投坏，自己能接受就行了。

《健闻咨询》：那您看了那么多企业，做了那么多知识储备，对自己会有一个更长远的规划吗，未来还想做点什么？

辛利军：好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但我到现在为止基本上是没有什么规划的。第一，我很享受现在这个状态，有时间打球，可以陪伴家人，经常国内国外地走访交流。我大概率不会去做一个基金去募资，我只会成为自己兴趣的投资人，这样更轻松也更好玩。当然我不排除未来会有别的想法，原因是今天我所享受的状态，我不确定我会一直觉得享受，或许未来会有一件事情让我特别上头，你知道，人很难完全规划自己过长的周期。至少目前，我还很享受这个状态，不会主动改变。​

京东健康并未偏航，互联网医疗服务会有大机会

《健闻咨询》：2021年9月，您离开京东健康，去零售做了CEO，这个任命从外界看是高升，毕竟零售占了整个集团接近90%的营收份额。您当时的心态是什么？

辛利军：如果从我个人出发，我是不愿意去的，毕竟我对京东健康倾注了那么多心血，也有完整的规划，但那个时候公司确实要调整，我作为公司的一员，肯定要服从公司整体战略。

《健闻咨询》：到您走的那一刻，您对京东健康的状态是满意的吗？因为你之前说是给了自己三年时间去试验，当时应该是两年多一点，非常接近那个时限了。

辛利军：三年只是一个阶段性目标，可以把一些方向给定型了。举个例子，就像在草丛中走路，我是带头人，我也在摸索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但是下面的人可能不知道，并不是领导所有的想法都会及时和大家沟通。但你的探索永远要比大家的速度更快，你不能让员工等你。医疗健康这条路很长的，商业化在中国可能5年10年都不一定能走通。所以我给自己的目标是，三年之内定好核心业务的方向和路径，将来即便我不在这条路上了，大家也知道该往哪走，不会去迷茫。

《健闻咨询》：作为京东健康的创始人，您肯定也关注它这几年的发展。您怎么评价今天的京东健康，和您当年设想的样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辛利军：我们最初的时候提了一个愿景，希望京东健康成为中国最大的健康管理平台，拆分出来就是两个目标，一是国内最强大的供应链，这个基本实现得差不多了，一年600多亿元的销售额。第二就是最佳的医疗服务，这部分很难去量化，但我觉得是一直在增强的，跟同行比还是发展最快的。至于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一些路径和一些小的节点性的目标发生变化，这非常正常。因为京东健康这艘船很大，它已经足够抗风险了。

《健闻咨询》：5年前，我们采访您的时候，您说过一个观点，互联网医疗单纯想靠服务赚钱是不可能的。

辛利军：在那个时代不太可能，我不下绝对词。

《健闻咨询》：那您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是可能的？

辛利军：对。我说过去不可能是因为中国的医疗健康服务就两块，一块是健康管理，就是给没生病的人服务，这种服务其实没有依从性，所以很难有商业模式。第二块是严肃医疗，是面向患者的，这部分过去大量集中在公立医疗体系，30%的公立医院提供了80%以上的医疗服务，在这种情况下，你作为互联网企业去提供服务，难度是很高的。

但现在可以了，而且机会越来越大。几个原因，首先就是医保自己在切割服务，它只能保基本的，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你进了医院，你要住单间病房，你要进口药品（非医保），你需要医院（医生）提供更好的服务，这些大量的非标准化的，个性化的服务，你要自己掏钱，这就是医疗服务的外溢。第二个，医院本身在DRG和DIP的改革后，从医保中赚钱概率大幅度降低，也需要开拓新的自费项目，但医院过往本身又没有能力去做，因为这里面事无巨细，而且服务和收费也很复杂。那怎么办？可以依托第三方来做，第三方来做整个系统和增值服务，医院在此基础上也提供合理的院内服务，大家各自从中分配利益。目前有些公司做得已经很不错了，实现了盈利。

《健闻咨询》：您刚才提到了一些小公司已经实现盈利，那在未来3-5年里，会是这些创业公司慢慢长大，还是像京东、阿里这样的大厂来收割果实呢？

辛利军：他们会各做各的，我认为京东、阿里会去做一些离医院比较远的服务，比如说上门检验，它甚至可以不依赖于医院。而中小型公司会跟医院更相关，它会直接承接医院的外包服务。举个例子，诊后管理，这样的业务京东和阿里是做不了，因为它太细节了，这些大公司是很难派人到医院里去做如此精耕细作的工作，这不符合大公司平台性的业务流程。我非常清楚大公司的毛病和小公司的创新能力，所有小公司做的东西，大公司都能做，但都很难做赢。因为大公司生而就是做一件事，它所有的创新业务，如果没有一个强硬的支点，最后都会被主营业务掩盖掉，做不出来，非常难。主营业务依赖和主营业务路径的阻碍，是大公司的宿命，它既是成长的通路，也是成长的阻碍。

AI在严肃医疗端被高估，在健康领域极难变现

​《健闻咨询》：刚才您也提到了AI可以医疗领域降本增效，我想先问一下根本性的问题，您对医疗AI的价值是怎么评估的？

辛利军：这个问题我可以发散地跟你聊。医疗领域是全球几乎所有国家监管最严格的行业之一，既然有监管就会有条例，既然有条例就会有规则，既然有规则就有路径，所以 AI也得遵循这些路径和规则。比如在严肃医疗领域，AI的空间就相对会少一些，它到今天为止依然主要作为辅助决策用，比如影像、科研、院内流程优化等。即使是你在医学主任考试里面超过80%甚至90%的主任，依然是这样，只能作为临床决策的依据，不能作为临床决策的决策者，一旦应用空间受限制了，也就是说严肃医疗你的变现是变难的。但是AI在健康管理方面的发展会非常好，只不过它要依赖于健康这个领域的普遍的认知。所以我认为我们既不能低估AI在健康管理的应用和影响力，又不能高估AI在医疗健康领域的商业变现能力。这是我的基本判断。

《健闻咨询》：您创建京东健康的时候，以AI影像为代表的应用就已经非常普遍了，您觉得现在的AI和过去的相比，在医疗端产生的作用差别大吗？

辛利军：我们那个时候更多叫人工智能，是基于机器学习的知识图谱的架构。在今天整个AI领域里面，我依然觉得有大量知识生成，依靠知识图谱就已经够了，而不完全需要深度学习或者AI这样的能力。特别在医学这样严谨的领域里面，他不能依赖于假设和推断。当然在一些特定的领域里，比如说新药研发，AI对分子结构设计优化，对靶点的发现会很有很多帮助。刚才也说了，在医疗服务的其他领域AI也应用的相对普遍。

《健闻咨询》：很多人会拿今天的AI和10年前的互联网去比。一个相对共识是说，互联网解决的是医疗信息不对称的问题，但好医生就这些，光是信息匹配上了，不解决根本的供需问题。而AI，通过批量制造专家分身，可以解决生产力的问题，对行业是颠覆性的。您怎么看这种观点？

辛利军：我不完全认同。好医生即便被抽离出来，成为一个AI分身，我们对它的评价标准目前比较多的是医生的资格考试，它可以比主任的分更高，大家就认为好，你看全中国80%的主任都没有我牛逼对不对。但事实上，医疗场景很复杂，临床的变化和风险都远超标准化考试。主任看病的时候不只是基于AI辅助，更是基于全面的判断，是望闻问切，是过去经验无意识推断的结果，这是其一。第二个还是我们说的政府监管，你记住，即便是像美国那样，允许AI诊断设备独立问诊，那都是在特定场景，都不能代表AI在严肃医疗的春天到了。这一点，我可能和很多乐观的人不一样，我是偏谨慎的。如果还有AI创业者想往医疗领域冲，我会建议他往外延，而不是往内生。

《健闻咨询》：您刚才提到AI在健康管理的应用前景会非常好，但我个人的体会是，现在大量的AI健康管理应用，依然只是一个偏笼统的健康百科，所以它几乎长不出什么商业模式，不知道您怎么看？

辛利军：一个明确的观点是，跟严肃医疗越近的，消费着的付费意愿越强。所以目前看健康管理这一块，最接近的应该是诊前和诊后，尤其是诊后。健康咨询类的是离严肃医疗最远的，没有商业模式太正常了。

《健闻咨询》：那您怎么看医疗AI的商业化前景，那么多公司前仆后继地投入，最终要从哪里赚钱呢？

辛利军：这个问题我们要分两块，从B端或者说医生端来说，AI的定义就是辅助诊疗，既然你是个辅助工具，你就要接受医疗采购。你要知道，中国医疗采购的决定权在政府手上，医保现在压力已经很大了，即使你谈判进去以后，你想得到一个巨大的收益，我觉得挺难的。我能给到的建议就是，在政府监管影响相对小的行业里，比如说新药研发，比如说诊后管理，AI的应用空间会更广一些，从这里找一些商业模式，还是有机会的。C端的情况是什么，首先C端的需求集中在健康领域，我们说泛健康，它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宽泛的领域，所以你看现在C端的应用做得很全，但也都很浅，接近于一种公众知识。举个例子，你现在感冒了，都不用问专业的医疗AI应用了，问个豆包之类的通用平台都能告诉你该怎么处理。这就是我说的，当你毛细到健康的每个领域时，极其分散后就没有商业模式了。

《健闻咨询》：所以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有一个论断，就是AI在医疗健康领域的C端变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辛利军：我觉得我可以果断一点，把“几乎”两个字都去掉。

《健闻咨询》：也不用加3-5年的这样的时间定语，永远都不可能吗？

辛利军：也不能太绝对，因为未来谁也无法预测，但我觉得在可以预见的相当长的时间范围内，我看不到任何可能，这句话我们可以直接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