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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命之树到生命之珊瑚:达尔文的选择和AI时代的回响

第一财经 2025-09-12 10:41:18 听新闻

作者:毕席    责编:李刚

尽管达尔文最终放弃了珊瑚隐喻,但这一构想蕴含着比树状图更丰富的内涵,并且在当代进化生物学研究中越来越显现其价值。

1835年,贝格尔号——也就是“小猎犬号”——战舰航行至太平洋海域时,查尔斯·达尔文凝视着清澈海水中绵延的珊瑚礁,那些环礁、堡礁与裙礁如白色蕾丝镶嵌在蓝色丝绒上,让他惊叹不已。彼时的他尚未构建出进化论体系,而对这些海洋造物的精巧结构的观察,以及对其形成机制的早期探索,不仅通向《物种起源》,甚至通向对一般意义上的生物进化论的超越——对于近两个世纪之后的AI时代来说,珊瑚礁不仅揭示了生命演化的深层规律,更为我们提供了重新理解进化与智能的全新视角。

达尔文最著名的作品,当然是出版于1859年的《物种起源》;他的早期作品、出版于1839年的《小猎犬号航海记》也非常有名,因为正是在那5年搭乘小猎犬号的环球科考过程中,达尔文逐渐从一位地质学家,转变成了对后世影响巨大的生物学家,初步酝酿出了进化论的一些重要观点。这两部名著隔了20年,其间达尔文其实还写了一些重要作品,却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比如出版于1842年的《珊瑚礁的结构与分布》。实际上这是达尔文的第一部科研专著——《小猎犬号航海记》只是游记+科考报告——而且达尔文因为这本书和他关于藤壶的研究,还获得了皇家学会1864年度的科普利奖章。

搭乘小猎犬号的环球科考过程中,达尔文初步酝酿出了进化论的一些重要观点

达尔文的珊瑚之问:从地质构造到进化理论

当贝格尔号停靠在加拉帕戈斯群岛附近时,达尔文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珊瑚礁的三种形态:紧贴海岸的裙礁、与陆地保持距离的堡礁,以及完全独立于陆地的环礁。这些形态各异的碳酸钙结构引发了他的思考:看似柔弱的珊瑚虫如何造就如此庞大的地质构造?

在《小猎犬号航海记》中,达尔文详细描述了自己对珊瑚礁的观察,以及对其成因的初步猜想——“沉降理论”。他写道:

“造礁珊瑚事实上培育并保存了海下陆地起起伏伏的精彩记录。每一个堡礁都是一片土地已经下沉的证明,每一个环礁都是一座失去的岛屿的纪念碑。我们就好像遇到一个活了上万年并保留了所有变迁记录的地质学家,因之得以洞察把地球的表层打破,使水陆换位的大工程。”

不久后,他又在《珊瑚礁的结构与分布》中,进一步详细解析了“沉降理论”,为这一问题提供了至今依然成立的革命性答案。

根据这一理论,珊瑚礁的形成是生物活动与地质运动协同作用的结果:珊瑚虫在火山岛基底持续堆积钙质骨骼,当岛屿因地质运动逐渐沉降时,珊瑚虫便向上生长以维持与海面的距离。这一过程最终使原始裙礁演变为环绕沉降岛屿的堡礁,直至岛屿完全沉入海底,形成独立的环礁。这一假说打破了当时“珊瑚礁由沉积物堆积而成”的认知,首次揭示了生命与地球演化的深层关联——微小的珊瑚虫竟能在地质时间尺度上重塑地球表面形态。

然而,在集大成的《物种起源》中,却只有一两处稍稍提及了珊瑚和珊瑚礁,比如在“地理分布”一章中提到一句:“诚如我所相信的,在珊瑚生长的海洋中,这些沉没的岛屿,现今被立于其上的珊瑚环或环礁所标示。”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对珊瑚的“忽视”,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已经在两部前作中极为细致地考察了珊瑚,而更重要的是,他为《物种起源》最终选定的进化图式,是众所周知的树状图,而这跟珊瑚礁的生成与结构所指向的进化路径并不完全一致。

1993年,美国著名进化生物学家和科普作家斯蒂芬·杰·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在其随笔集《八只小猪:反思自然史》(Eight Little Piggies:Reflections in Natural History)里指出,二叠纪末期,一次大灭绝把旧有的造礁珊瑚一扫而空,幸存者并非“更先进”的新物种,而只是恰好扛过了灾变。数百万年后,另一群珊瑚“拎包入住”,重建礁体。“这不是阶梯,而是一次次随机的洗牌。”——古尔德正是以此来粉碎“进化=进步”的幻觉。

2005年,德国著名艺术史家霍斯特·布雷德坎普(Horst Bredekamp)出版了《达尔文的珊瑚:进化的新模型及其博物志传统》(Darwin’ s Corals:A New Model of Evolution and the Tradition of Natural History)一书,根据达尔文私人笔记里的几幅草图,运用图像学方法,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观点:达尔文最初是以珊瑚结构草图(而非最终成形的树状图)构建了进化论的核心框架。他认为,珊瑚的分支生长方式更贴合生物演化的实际过程,而传统树状图将生物多样性简化为线性关系,忽略了物种间的复杂关联性。这本书2019年出版了英文版,刚好与这一轮的AI大爆发几乎重叠,引起了更多的关注。

珊瑚隐喻:超越树状图的生命图景

达尔文在 1837~1838 年间撰写的私人笔记本B(Notebook B)第 26 页,画下一幅“三个分叉、下半部分用点线表示已死”的珊瑚草图,紧接着写下:“我们或许应把生命之树称为生命之珊瑚,分支的基部已死亡,因而通道无法被看见。”

达尔文的笔记本B(Notebook B)第 26 页

这一想法直指进化过程的核心特征:现存物种如同珊瑚礁顶端的活珊瑚虫,而它们的祖先则像下方已钙化的死亡群体,构成了支撑现存生命的历史基座。达尔文甚至为此绘制了两个简单图表,成为生物学史上首次将珊瑚作为隐喻的进化图示。

然而,在《物种起源》的最终版本中,达尔文考虑再三,还是选择了“生命之树”作为核心隐喻。这一选择并非偶然:树状图具有明显的主干与分支结构,能直观展示物种从共同祖先逐渐分化的过程,且与当时的宗教、文化传统存在潜在共鸣,更易被读者理解。相比之下,珊瑚的形态虽能体现进化的连续性与历史沉淀性,但其复杂的群体结构和模糊的分支界限,在当时的认知条件下难以成为普适的科学隐喻。

尽管达尔文最终放弃了珊瑚隐喻,但这一构想蕴含着比树状图更丰富的内涵,并且在当代进化生物学研究中越来越显现其价值。珊瑚的生长模式为我们理解生命演化提供了三个关键视角:群体协作的进化意义、历史沉淀的连续性,以及生态共生的复杂性。

珊瑚虫的生存策略是“群体选择”理论的生动注脚。单个珊瑚虫的寿命不过数年,但它们通过钙化外壳构建群体,死亡后躯体成为新珊瑚的基石,亿万个体的接力造就了绵延千里的礁体。这种以群体为单位的适应与进化,突破了传统个体选择理论的局限,为理解社会性生物的演化提供了范例。在《物种起源》中,达尔文曾困惑于蜜蜂筑巢等利他行为的进化意义,而珊瑚群体的协作模式恰为这类问题提供了答案——当个体利益与群体存续绑定,利他行为便可能通过群体选择得以保留。

珊瑚礁的形成过程直观展现了进化的历史连续性。与树状图中“现存物种如同树梢”的静态呈现不同,珊瑚礁的每一层结构都记录着不同时期的生命痕迹:表层是活的珊瑚虫,中层是数百年前的先辈遗骸,底层则可能形成于数百万年前。正是这种“活的化石库”特性,令达尔文提出“生命之珊瑚”这一隐喻构想,揭示出进化不是断裂的分支,而是连续的历史沉淀。当代分子生物学通过基因序列分析追溯物种起源时,正是在解码这种“分子珊瑚礁”中蕴含的历史信息。

更重要的是,珊瑚与藻类的共生关系为理解生态进化提供了关键模型。珊瑚虫为虫黄藻提供居所和二氧化碳,藻类通过光合作用为珊瑚供能,二者形成的微型生态循环支撑着整个珊瑚礁生态系统。这种“共生进化”(co-evolution)现象打破了物种间的界限,表明进化不仅是物种内部的适应,更是不同生命形式协同演化的过程。达尔文曾提到的“珊瑚礁边生物多样性”现象(即著名的“达尔文悖论”)——营养贫瘠的热带海域却因珊瑚礁形成丰富的生态系统——恰恰印证了共生关系对生物多样性的促进作用。

这些特征共同构成了一幅超越树状图的进化图景:生命演化不是单向的分支分化,而是群体协作、历史沉淀与生态共生共同作用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珊瑚隐喻比树状图更接近进化的真实面貌,它提醒我们:生命的演化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协作工程,而非孤立物种的竞争游戏。

AI的珊瑚式进化:从算法迭代到群体智能

巧合的是,霍斯特·布雷德坎普的《达尔文的珊瑚》登陆美国亚马逊,刚好与ChatGPT火爆全球相隔不久。

当AI技术进入深度学习时代,研究者们发现,珊瑚隐喻不仅有助于理解生命进化,更能为算法设计提供全新灵感。机器学习的自我迭代过程与珊瑚的生长模式存在惊人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体现在诸多维度:分布式学习的群体结构、持续迭代的历史积累、多模型共生的协作机制以及环境适应的动态平衡。

深度学习模型的训练过程堪比珊瑚礁的构建。以神经网络为例,每层神经元如同珊瑚虫群体,通过调整权重参数(类似珊瑚虫分泌钙质)形成特征提取层,而深层网络的迭代训练则像珊瑚礁的层层堆积——每一轮训练都在原有模型基础上优化,保留有效特征(如同珊瑚虫保留先辈的骨骼),修正错误参数(如同珊瑚虫避开不适宜的生长区域)。这种持续迭代的积累模式,使模型性能随训练次数而提升,与珊瑚礁随时间扩展的过程异曲同工。

强化学习中的多智能体系统(Multi-Agent System)展现出珊瑚群体的协作智慧。在自动驾驶、机器人协作等领域,多个智能体通过局部交互实现全局优化,如同珊瑚虫通过化学信号协调生长方向。2017年,DeepMind团队开发的“AlphaGo Zero”通过自我对弈提升棋力,本质上是智能体与“过去的自己”形成的群体协作,这种“时间维度上的群体智能”与珊瑚虫跨代际的接力生长有着深刻的相似性。

不同AI模型的融合技术则很像珊瑚与藻类的共生关系。迁移学习中,预训练模型为特定任务提供基础参数(如同藻类为珊瑚供能),而下游任务的微调反过来优化基础模型(如同珊瑚为藻类提供居所);联邦学习则让多个节点在不共享数据的情况下协同训练(如同珊瑚虫与藻类保持独立又相互依存)。这种“共生学习”机制大幅提升了模型效率,印证了达尔文“共生进化”思想在算法领域的适用性。

最引人深思的是,生成式AI的进化展现出珊瑚式的环境适应性。比如GPT系列通过海量文本训练形成的模型,就并非固定结构,而是能根据输入动态调整输出(如同珊瑚虫根据水温调整生长速率)。这种“非确定性进化”突破了传统程序的机械性,更接近生物进化的灵活性,其背后正是对珊瑚式“模糊边界”与“动态平衡”特性的算法再现。

这些技术发展表明,AI正在不自觉地践行着达尔文当年不得已弃用的“珊瑚隐喻”。当算法从孤立的树状结构走向互联的珊瑚式网络,机器学习的进化路径也从单一优化转向多元协同,这种转变不仅提升了AI的性能,更深化了我们对智能本质的理解——智能或许不是孤立的计算单元,而是群体协作的产物。

进化新思维:当AI反哺进化论

以珊瑚为纽带的AI与进化论的对话,不仅推动了技术进步,也反过来为进化生物学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和理论视角。通过模拟珊瑚式进化的算法模型,研究者们得以验证传统进化理论的边界,探索生命演化的未知可能,这种跨学科互动正在催生进化理论的新范式。

AI模拟为验证进化假说提供了可控的实验场。传统进化研究受限于地质时间尺度和伦理约束,难以直接观测自然选择的过程,而基于珊瑚隐喻的模拟系统通过神经细胞自动机模拟生物的生存、合并和突变,可在数小时内完成相当于数万年的进化模拟。有团队利用此类模型验证了“群体选择优先于个体选择”的假说——当模拟环境中资源有限时,珊瑚式群体协作的虚拟生物比单独竞争的个体具有更高存活率,这为群体选择理论提供了量化证据。

珊瑚礁作为“生物多样性热点”,其物种基因数据具有极高的复杂性,传统分析方法难以处理。而基于深度学习的基因序列分析工具(如DeepCoil)能自动识别珊瑚与共生藻类的基因交换模式,揭示出“水平基因转移”在共生进化中的关键作用。这类发现修正了“基因传递仅靠垂直继承”的传统认知,表明进化可能存在比树状图更复杂的基因流动网络。

最具突破性的,是AI的“涌现智能”启发研究者重新思考进化的“方向性”问题。传统树状图暗示进化存在从“低级”到“高级”、“简单”到“复杂”的线性进步,而珊瑚式AI的进化表明,智能的提升更多是对环境的适应而非线性升级——某些情况下,简化模型反而比复杂系统更有效(如同珊瑚在污染环境中会简化结构)。这种“非进步性进化”的发现,与当代进化生物学“进化没有终极目标”的观点相呼应,推动着进化理论从“进步论”向“适应论”的范式转变。

AI与进化论的对话是一种双向的“认知提升”。当算法模拟珊瑚式进化时,它们不仅在模仿生命的机制,更在揭示生命的深层规律,从而有可能弥补当年达尔文放弃珊瑚图式时的“不得已”。

《达尔文的珊瑚:进化的新模型及其博物志传统》

(Darwin’ s Corals:A New Model of Evolution and the Tradition of Natural History)

[德]霍斯特·布雷德坎普(Horst Bredekamp) 著

Walter de Gruyter 2019年9月版

《小猎犬号航海记(插图全译本)》

[英]查尔斯·达尔文 著

译林出版社2020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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