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厕所革命迈出了“从无到有”的关键一步。根据农业农村部发布的数据,全国农村卫生厕所的普及率已达到76%左右,意味着数亿农民用上了有基本遮盖、粪便不暴露的厕所。
但厕所革命仍面临艰巨任务,不仅要解决近四分之一农村人口未使用卫生厕所的问题,还要让已建成的卫生厕所实现“从有到好”的提升。
“我们这边户厕改造多数是‘水冲便器+三格式化粪池’。由于居民黑灰水产生量大,后端三格化粪池处理压力大,清掏转运等成本高。所以目前我们这里正在试点盖茨基金会新时代厕所的一种技术——无下水道管网户厕技术,以解决后端污水处理问题,使排出的水质符合国家要求,并且可以回冲厕所。”湖南岳阳县农村社会事业促进股股长易岳良对第一财经表示。
通过一套装置解决收集和处置问题,无论旱厕还是无管网水厕,都是未来厕所革命所亟需的技术。
就地解决“最后一格”
清水村位于洞庭湖畔的湖南省岳阳县新墙镇,清水村上游村组约240余户,2021年已有100户完成“水冲便器+三格化粪池+还田利用/直排”改造。村内配备了清粪车、公益性保洁岗位,并建立了村民每人每年30元的公共环境卫生付费机制。
“我们的改厕工作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成效,不过由于当地水体环境敏感,对黑灰水处理的要求会更高。所以,我们正在示范新技术,对厕所进一步升级,一步到位来解决收集和处置问题,减轻对环境水体的压力。”新墙镇党委副书记周登对第一财经表示。
2024年,由盖茨基金会、农业农村部规划设计研究院、湖南省农业农村厅、岳阳市及岳阳县各级政府等组成的项目队,启动了清水村无下水道管网户厕示范项目。
其技术来源于盖茨基金会2011年发起的“厕所创新大挑战”的成果之一。该技术方案要求杀灭粪污中的病原菌,且无须接入集中处理的下水道系统,可以以较低成本在农村地区及多种使用场景提供持久且有经济效益的卫生服务,统称为“无下水道卫生系统”。
“我们多次赴岳阳市开展示范点调研,涵盖多个区县和村庄,对比分析调研村庄的改厕实际需求、生态敏感性、现有基础、管护能力等方面,最终选定了清水村。清水村紧邻新墙河,水环境污染治理需求迫切,同时村集体经济基础好、管护能力强。”农业农村部规划设计研究院工程师舒上毅博士表示。
示范项目采用“b-HRT成套设备”的户用黑灰水协同处理技术路线。农户厕所黑水(及部分灰水)经三格化粪池或调节池预处理后进入 b-HRT 设备,在生物净化槽、深度处理槽和河马井等单元内完成有机物去除、固液分离和进一步净化,末端通过ECR电化学进一步杀灭致病病源菌,满足ISO30500《无下水道厕所卫生处理系统标准》,实现就地达标排放或循环冲厕回用。
该项目自2024年4月起连续运行,监测结果显示,回用型样板点冲厕水质澄清无味,整体运行平稳。

“我们家的水厕是三个化粪池,沉淀下来的粪污,我直接拉到农田,种菜和葡萄,污水直接进入下水道。不过,味道比较大,化粪池比较臭。目前这个设备就能解决,出来的水很清,可以回冲厕所。”清水村的村民谭国强大爷兴奋地介绍自己的新厕所,并带着媒体去室内查看回冲水。谭国强家的新厕所,是清水村无下水道管网户厕50户示范户中的一个。
在解决后端粪污处置的同时,该项目还尝试建立一套运维机制。在运行维护阶段,项目遵循“地方政府主导、企业技术支撑、村集体和农户共同参与”的原则,由县农业农村部门牵头建立运维制度,明确省、市、县、镇村(含农户)四级责任;乡镇和村级推荐具体运维人员,接受设备企业统一培训,负责日常巡检、简单维护和问题上报;设备企业承担项目期内的技术指导和故障维修,项目期满后通过市场化方式提供运维服务。运维成本经过样板点测算,整体控制在地方财政和农户可承受的范围内,后续将结合50户和扩展示范的运行数据,持续优化成本结构与费用分担机制,探索可长期运行的“建得起、管得好、用得久”模式。
据舒上毅介绍,无下水管网户厕示范项目在三个方面具有代表性:一是从“前端厕所排放--中端粪污收集-后端就地处理”全链条入手,回应了水网地区“有厕所、无处理”的共性问题;二是在技术上对标ISO 30500和湖南省农村生活污水排放标准,在制度上通过多方共担和多级责任体系回答“谁来管、钱怎么出、怎么监督”的现实问题;三是依托清水村在产业发展和乡村治理方面的基础,把“干净的厕所、干净的河流”和“可持续运维”打包呈现,为洞庭湖流域及其他无下水管网地区提供可借鉴的样板。
“通过无下水道管网户厕的示范,推动技术装备降本增效与适应性优化,解决农村无下水管网地区的厕污共治问题,促进市场化推广应用。我们分批次示范建设,持续优化方案,目前正在研究优化设备的体积,施工的便利性等问题,以便具有更广的适宜性。”舒上毅表示。
最后一格的困境
当卫生厕所普及率已达76%之后,这场旨在提升民生与环境的变革“后半场”战役正悄然打响,粪污的无害化处理与资源化利用正面临技术、成本与法规的多重挑战。
“目前的普及率是76%,这一数字标志着,自2015年‘厕所革命’提出以来,农村厕所的硬件普及工作取得了决定性进展。”海南亚洲公益研究院副院长兼厕所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杨振波对第一财经表示。
然而,普及率的背后,是更深层次系统性的“断链”危机。这场革命的前半场是“厕所改造”,而后半场,才是真正的“粪污治理”。
从2003年第一版标准到2012年强调“无害化”的修订版,国家逐步建立了双瓮、三格、粪尿分级等多种技术模式。2015年,随着“厕所革命”的号召响起,更由于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对环境卫生系统的要求,这项工作被提升到新的高度。尤其在2018年转由农业农村部牵头后,中央财政投入从每年的十几亿元大幅增至超百亿元,资金的大量注入为76%的普及率奠定了坚实基础。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已经完成了厕所‘粪便不暴露’的基本概念目标。”杨振波表示。
硬件普及之后,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据杨振波分析,首先是技术“水土不服”。广泛推广的三格化粪池被许多农户当作常态水冲式厕所使用。“现在用水太多,根本发酵不好,达不到无害化要求。”杨振波指出,最初三格化粪池本质上是为旱厕设计的,大量冲水,无法完成必要的发酵过程,尤其是在北方低温情况下。无害化效果达不到标准,需要进一步处理。
其次是“资源”变“废料”的尴尬。随着生活方式改变,许多农民不再种地或不再使用有机肥,原本视若珍宝的粪污成了无处安放的负担。“农民不用它种地了,你需要频繁拉走,还要给钱,老百姓不愿意。”于是,破坏化粪池、让粪污直渗地下水的行为时有发生。
再者是高昂的成本与缺失的监管。无论是试点推广的昂贵技术,还是看似不起眼的清掏费用(一次约50元),都让政府和农户难以承受。更关键的是,当前法规对家庭散户排污几乎零约束,形成了“排污零成本”的怪象。“第三格满了以后就溢流出来,到小河沟里面去。我很早就发现这个事情……肯定是不达标的水。”杨振波说。
出路:从“要你改”到“我要改”的观念革命
面对困境,杨振波认为,解决问题的钥匙远不止于技术,其核心在于推动一场深刻的“观念革命”。
“厕所革命实际上在我看来应该主要是转变人的观念。”杨振波强调,成功的标准是将“要你改”转变为“我要改”,让家庭、村集体和地方政府真正意识到,这关乎自身健康、孩子未来、农业成本、医疗花费、生态和经济发展。
其次是技术必须“因地制宜”,拒绝“一刀切”。例如,在仍需种地的地区,卫生地使用卫生旱厕(如双坑交替、阁楼式)仍是实用选择;在用水方便的地区,则需配套适合的节水、低碳技术。关键是提供多样化的、适应当地气候和生活习惯的方案,做到群众意愿与技术选择的科学结合。
另外,杨振波呼吁相关法律应该出台,必须建立“谁污染、谁付费”的机制,同时对愿意进行生态处理和利用的农户给予支持。“你要是不处理就往环境当中排放,那就得收排污费。”杨振波建议。
“它实际上是从家庭到集体社区,再到当地政府,各个层面都要转化成……我要干的趋势,为了家庭、为了本社区、为了本地健康而可持续发展。这才是革命,革命才叫成功了。”杨振波说。
76%是一个里程碑,但远非终点。厕所革命的“后半场”,关乎能否构建一个可持续的治理闭环,形成从粪尿到“庄稼”的卫生循环体系,这将是衡量这场革命是否真正成功的最终标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