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骑手走出“底层”标签

在刚刚闭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稳就业、保民生”再次被置于突出位置。会议明确提出，要“健全灵活就业人员社保制度”“加强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并强调“投资于人”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关键路径。这为数以千万计的外卖骑手等新就业群体注入了政策暖意，也揭示了一个深层命题：如何真正理解和准确描摹这些穿梭于城市毛细血管中的“摆渡人”？“投资于人”如何体现在他们身上？

今年，笔者所在的浙江大学民营经济研究中心团队在浙江、上海等多地走访调研，通过分析超两万份问卷和相关数据，形成《理解与弥合：2025年骑手职业工作实态和公众认知调研》（下称“报告”），尝试揭示和理解外卖骑手的真实状态，为精准施策强化骑手群体保障提供参考。

被误解的外卖骑手：现实远比标签复杂

骑手作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典型代表，为日常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但公众对骑手的认知仍深陷误区和片面化困境，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

一是认为骑手的工作属于简单劳动。报告显示，近三成受访者认为骑手工作“上手就会、对能力要求不高”，却忽视了骑手最核心的能力是“认路和合理规划配送路线与时间”。为了获得更多优质订单，骑手还需长期保持良好的配送记录、熟悉平台算法逻辑，甚至掌握灵活运用转单拒单的策略。这些并非体力劳动的简单叠加，而是高度依赖经验、判断与效率优化的“高技能要求蓝领”。

二是认为骑手属于“悲情英雄”。社会公众一般都认可骑手对城市运转的重要价值，他们承担了城市生活的基础服务职能，风雨无阻地保障物资配送，也对骑手在用工属性模糊、社会保障缺失、工伤维权困难等方面面临的问题，深表同情和忧虑，固化了“悲情与英雄交织”的刻板印象。但现实远比标签复杂得多：骑手主力多为30~40岁的已婚男性，不少人肩负着抚养子女、赡养老人的家庭重担；他们中既有初入城市的务工者，也有曾从事制造业、个体经营甚至白领岗位的转型者，更不乏通过积累经验、提升效率，实现月入过万的资深从业者。他们的存在，早已超越“送餐员”的单一功能，他们在暴雨中递药、在深夜护送独居老人就医、在社区治理中担任流动网格员……正成为城市韧性运行不可或缺的一环。

三是部分观点认为骑手属于平台“算法囚徒”。有些人认为骑手的工作完全被算法支配，被数据规则绑架，若超时、差评还会直接影响收入。然而，报告显示，骑手在线时长由有效跑单时长和等单时长构成，70%的专送骑手每日有效跑单时长为6~9小时，众包骑手多在2~7小时；且在线时长约三成用于等单或休息，并非外界想象的“全年无休、疲于奔命”。骑手选择这一职业的动因也常被误读。超过60%的人入行是因为“工作时间自由”，而非被动“走投无路”。这种灵活性，恰恰契合了新生代劳动者对自主性的追求。

这三点认知鸿沟，不仅扭曲了公众对骑手群体的理解，也在无形中固化了“底层劳动者”的刻板印象，这也表现为骑手职业受到的潜在歧视。报告显示，公众严重低估了骑手承受的社会偏见：仅有19.69%的公众认为社会对骑手存在广泛歧视，而近一半（49.66%）的骑手亲历过被小区拒之门外、不被用户理解，甚至因自身职业感到羞耻的时刻。这种“隐形歧视”虽不显于法律条文，却真实侵蚀着劳动者的尊严。

破除偏见，投资于人：构建“骑手友好型”社会

与刻板印象中的“底层”标签不同，报告通过对超1.2万名骑手与1万名公众的对比问卷发现，骑手是一份具备成长性和技术性的职业。比如，众包骑手在高频跑单月份的平均月收入高达8328元，甚至有29%的人月入过万；专送骑手也达到7014元。按小时计算，他们的时薪分别为39.1元和30.1元，这已是蓝领职业中的第一梯队。随着经验积累，累计跑单超1000天的资深骑手日均收入更可高达300元以上。

骑手这份工作，蕴含着大量需要长期积累的行业经验与隐性技能：如何在有限时间进行最优路线规划，如何在高峰期统筹多个订单，如何应对天气突变、系统延迟或商家出餐不稳定等突发状况，这些能力直接决定了骑手的收入水平与劳动强度。调研呈现的真实图景告诉我们，这不是一个“临时糊口”的苦力活，而是一个时间灵活性与收入稳定性并存、以体力投入叠加认知劳动、在算法规则与现实生活之间不断调适的职业，是一份具备成长性和技术含量的职业。

但现实中，骑手的社会保障和职业发展依然存在较大难题，集中体现在两方面：一是社保参保门槛较高，骑手普遍认为，社保的最大障碍是“费用太高”，他们普遍希望每月社保缴费不超过500元。二是职业发展规划缺失，约40%的骑手表示，先干一阵子再看，多为短期过渡，加上人员变动大，长期发展乏力。

中央提出“十五五”期间要加快完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体系，特别是提出了“投资于人”的方略，其意义在于稳增长、促创新、保民生、强治理、赢竞争，以人的全面发展夯实社会经济发展的根基。

改变正在发生。已有外卖平台在试行参保补贴等探索方案，2025年美团在全国推行养老保险补贴试点，允许骑手在工作地或户籍地参保、不设跑单时长门槛，迈出制度适配的关键一步。淘宝闪购宣布城市骑士保障激励体系全面升级，对城市骑士养老、医疗社保补贴范围将扩展至全国。在职业发展方面，美团、淘宝闪购等平台也通过“骑手上大学”“站长培养计划”等帮助骑手拓展发展前景。

我们要用职业尊严与社会认同的强化理解骑手，理解中国新型城镇化与数字经济交织下的真实劳动图景。骑手不是“困在系统里”的悲情符号，也不是“低技能临时工”的代名词，而是用双脚丈量城市、用专业支撑效率的现代服务业劳动者。投资于骑手，就是投资于城市的毛细血管；保障新就业群体，就是夯实共同富裕的微观基础。我们要弥合认知鸿沟，拆除制度壁垒，让每一位奔跑者都被看见、被尊重、被保障。

当政策从“兜底救济”转向“发展赋能”，当舆论从“同情怜悯”转向“尊重专业”，建设和完善“政府+平台+个人”的社保责任共担机制，才能真正构建一个“骑手友好型”社会。

（作者系浙江大学经济学院百人计划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