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眼中的美国旅游版图上,是没有劳伦斯这个小城的,甚至没有它所在的堪萨斯州。这个州的大部分面积都是平原,这儿是全美最大的冬小麦产区,还供应着美国最好的牛肉。但堪萨斯并没有纽约、华盛顿那样的巨邑,说到自然景致,也没有高山、海滩、大瀑布、大峡谷,故而总是被到美国作十天半月游的异国游客很自然地忽略。
和堪萨斯乃至美国中西部的大多数小城市一样,劳伦斯拥有中国人艳羡的好空气、蓝天和茂密植被,郊区的湖里还能随便钓到一尺多长的鲈鱼,但同样也附带了一个让多数中国人难以适应的特质:时间在这儿是静止的。几乎所有的街道,今年和去年没有差别,和前年也没有差别,你只有把照片和十年前的情景作对比,才能发现些许变迁——这种变迁或者是某个商铺换了一个店家,或者是谁家门前的花园换了几种植物。这儿没有摩肩接踵的人流,除了酒吧之外几乎没什么娱乐场所;多数线路的公交车都是半小时一班,19时之后就没了,周日更是停开。这个7万人的城市,如果没有堪萨斯大学,将显得更加冷清而缺乏活力。在这儿,你必须有独处的方式,才能对抗时间的停滞,不至于成为一个无聊的人。
毁一次加一层的酒店
在冷清而凝固的表象之下,劳伦斯其实有过惊心动魄的历史。而且,拓殖时代以来的每一段历史,在这座城市里至今仍然能找到痕迹。
劳伦斯最主要的街道——马萨诸塞街,始兴于1854年,是来自东部的移民们那年迁徙至这片位于堪萨斯河边的土地之后规划的头一条街道。如果一定要选一幢建筑作为代表劳伦斯的符号,那么非这条街上5层楼的自由州酒店(又名埃尔德里奇酒店)莫属。这家酒店只比劳伦斯“小”一岁,而且其两毁五兴的历史,已成为当地人关于这座城市劫难与复兴的共同记忆。
1854年5月,美国总统皮尔斯签署法案,把印第安部落献给联邦政府且之前行政区划模糊的一片土地划分为内布拉斯加和堪萨斯两个区域。这个《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允许两地民众最终通过制定和表决州宪法,来决定在当地蓄奴是否合法,从而以蓄奴州或自由州的身份加入联邦。
此时,已经有上千名民众从邻近堪萨斯的蓄奴州密苏里迁徙到堪萨斯,因此联邦众议员埃里·塞耶旋即在波士顿发起成立马萨诸塞移民援助公司(下称“移民援助公司”),帮助反蓄奴的民众迁移至堪萨斯,希望堪萨斯最终能以反蓄奴的自由州身份成为美国的一个州。
7月,移民援助公司选定了如今劳伦斯的所在地,并于次月运送头两批移民抵达此地。这些移民在移民援助公司的土地上买下自己中意的地块,成立了镇联合会,通过了章程,选举出市政官员,这个位于堪萨斯河南岸、当时长宽各1.5英里(约合2.4公里)的小镇,就是劳伦斯的雏形,当时定下的以美国各州命名的街道名,一直沿用到现在。
最初,这些东部移民搭建的住所,只是一些帐篷和简易的小棚屋。第二年,小镇上已经有了几家商店、一个教堂、两家旅馆、一家马具店,甚至有了两份报纸,两层楼的自由州酒店(归移民援助公司所有)也于这年建成。
然而同时,东部移民与密苏里人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1855年3月,上千名密苏里武装分子闯入堪萨斯,把持操纵了当地的议会选举,因此堪萨斯的议会和最高行政机构都被蓄奴派掌控,议会还将劳伦斯归于道格拉斯县管辖。次年5月21日,数百名蓄奴派武装分子捣毁了劳伦斯的两家报社和自由州酒店,动用火炮炸毁了这幢楼。这是自由州酒店历史上两次被毁中的第一次。
自由州酒店的第二次被毁,是在1863年8月21日,这是美国内战爆发两年多后的一天。此前,多年来曾经与劳伦斯人乃至堪萨斯人并肩解救黑奴、对抗密苏里蓄奴派武装的约翰·布朗,已经在1859年12月因发动哈泼斯渡口起义而被绞死;当年10月,堪萨斯人以全民公决通过了反蓄奴的州宪法,并且在1860年作为第34个州加入了美利坚合众国。
从内战一开始,劳伦斯人就担忧南军会来攻打劳伦斯——毕竟这儿距密苏里只有60多公里。不过,两年来劳伦斯一直太平无事,还成了北军运输路线上的一个重要枢纽。
至于邻州密苏里,虽然支持奴隶制的民众居多,但或许是惧怕战争将把密苏里变成战场,因此在内战之初,该州议会就否决了脱离联邦(北方)、加入邦联(南方)的议案,使得密苏里在内战中成为一个“边境州”——留在联邦内但仍保留奴隶制的州。
不过,密苏里支持南方的武装人员仍为数众多,据估算至少有3000人,他们一直得到蓄奴派民众的接济。这些武装人员在密苏里南部及密苏里、堪萨斯边境打起了游击。由于北方军队在密苏里漫长的边境上需要多线与南方的正规军作战,顾此失彼,因此这些武装人员往往能找到对方兵力薄弱之处进行攻击。他们的攻击对象还包括两个州支持北方的平民。华裔导演李安1999年拍摄的电影《与魔鬼共骑》(Ride with the Devil),讲的就是内战期间纵横啸聚于堪萨斯、密苏里边境的游击队的故事。
劳伦斯是堪萨斯州废奴派力量的大本营。1863年8月18日,密苏里游击队头目威廉·康特里尔召集了约400名武装分子,花了两天时间,昼伏夜行,绕过在两州边境驻守的联邦军队,来到劳伦斯城的东南端。
21日清晨5时,攻击开始。烧杀抢掠进行了4个小时,至少143名男子被杀,1857年才重建起来的自由州酒店第二次遭焚毁,商业区大部分被毁。这场屠杀,成为美国内战史上针对平民的最大规模袭击。
劳伦斯人很快重建了这座城市。1865年,自由州酒店重新建成开张。1925年,这家酒店又因破败不堪而重建,此后在1985年又经历了一次彻底翻修,如今,其一楼是餐馆,其他楼层为公寓。
除了1985年那次之外,自由州酒店每重建一次,就加盖一层楼。而劳伦斯,自那次屠杀之后,也选定了“从废墟到不朽”(From ashes to immortality)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共同记忆:唤醒和延续
如今的马萨诸塞街,除了是劳伦斯市区最主要的商业区,还成为节日庆典的主要场所。
我在劳伦斯的3个月中就见到了圣帕特里克日游行、地球日游行和全城民众在堪萨斯大学进入全美大学生篮球联赛(NCAA)决赛时的狂欢。尤其是在圣帕特里克日——这个爱尔兰人纪念其守护神圣帕特里克的传统节日,小城万人空巷,各种社团都来参加,老爷车队、哈雷摩托车队、马队……各色组合在马萨诸塞街上一一走过,连七八年来在小城乃至下面城镇上选出的选美冠军们,也由丈夫或男友开着敞篷车来亮相——尽管她们当中一些人面容已有岁月的痕迹。
在这个几乎已经没有工业、由农业和服务业占据经济主体的城市,节日里的游行,成为打破平日的沉闷、唤醒和延续共同记忆的途径。
而以马萨诸塞街为轴心的老城区尽管迭经兴废,但19世纪的老建筑很多仍然存在,只不过换了功用:最早的火车站成了游客中心,埃及风格的市政厅成了图书馆,银行大厦由银行家的后人捐出,成了博物馆,废奴派领袖、参议员詹姆斯·兰恩的房子还在,只不过换了几拨主人。根据一份测绘材料,1840~1910年建造的房子,仅劳伦斯老城区西部,就还有210幢,当然,它们都经历了多次的翻修。这些老房子,被归类成殖民地复兴、哥特复兴、维多利亚复兴等十七类,几乎每一幢都不用栅栏与外界相隔。偶尔有一幢换了新主人、在院子里装了栅栏和射灯,还会被邻居讥为暴发户。
劳伦斯境内,与拓殖或内战史相关的景点尚有不少。约翰·布朗曾经参与的那些重要冲突的旧址,都有纪念碑或纪念馆。驱车在高速公路上,则不时会看到路边有指示牌,上写着“前方出口可通往圣达菲辙路”。殷赅/图
圣达菲辙路(Santa Fe Trail)是19世纪20~40年代的一条从密苏里一直延伸到新墨西哥圣达菲城的贸易线路,因厚重的牛车在地面上留下的辙印而得名,劳伦斯就处在这条美国早期的“高速公路”上。那时,向西部拓殖的人们,以及猎人和商人,为便于取水,都沿着堪萨斯河而行。其中,猎人和皮货商去往西部的落基山脉捕猎或收购。回程则带着捕猎、收购来的河狸皮,去往密苏里的皮货市场。而劳伦斯及其所属的道格拉斯县境内的圣达菲辙路,在内战中还曾经成为联邦军队运输物资的重要通道。随着火车和高速公路的兴起,圣达菲辙路从19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退出历史舞台,至今在劳伦斯和道格拉斯县境内还保留着很多段圣达菲辙路,但路边不少残屋败垣,一些市镇已经废弃。
劳伦斯人至今提起密苏里人,仍然言带奚落。在这个城市街头的T恤店里,不乏印有约翰·布朗图案或者调侃密苏里人语句的T恤。离开劳伦斯前,我看到的最新一款上印着:“自1854年以来,堪萨斯一直迎击密苏里,拱卫美国”。
在后工业化时代,如劳伦斯这样的美国中西部小城,100多年来的历史,其实已是它们最重要的风景。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这样形容一座城市:“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对今日扎伊拉的描述,还应该包括扎伊拉的整个过去。然而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劳伦斯的过去,甚至藏在一件T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