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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父亲、怀疑者和编舞家

第一财经日报 2013-03-14 01:19:00

责编:群硕系统

在云门舞集40周年之际,66岁的林怀民拿到第80届美国舞蹈节的终身成就奖。

林怀民背着双肩书包走来,一身素黑,更衬出花白头发的醒目。只要云门舞集的作品在大陆演出,他总是这样的简单装束,匆匆而行。

2月28日,封箱六年的《九歌》在国家大剧院首度上演,林怀民在演出结束后拿着话筒上台,面对上千位留下来的热心观众,听他们的提问,一一耐心作答。3月14日,《九歌》转战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林怀民又带着云门奔赴上海,一路接受媒体访问,一遍遍阐释这部创作于20年前的作品。之后,《九歌》将于3月22 日~ 23 日在广州大剧院、29 日~30 日在重庆大剧院登台。

“这就是我的生活。”林怀民放下书包,解开围巾,说话时已有一股喉咙含片的苦涩味弥漫在空气中。只要在巡演期间,他必须不断地说。监督舞台时说,面对记者时说,在舞者面前也要不断地说。

《九歌》此次大陆巡演,28岁的巴西舞者阿杜(Eduardo Fukushima)一直跟随林怀民左右。“没想到林怀民在大陆那么有名,那么受欢迎。”阿杜是林怀民正式接收的第一位弟子,作为第六届劳力士创艺推荐资助计划的舞蹈类门生,他经过层层选拔才进入林怀民视野,由此开启为期一年的学习。

在台湾,阿杜看到云门在广场上为四万多观众演出,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种盛况在全世界都很罕见”;在北京,他坐在台下看《九歌》,舞蹈中繁杂丰富的文化元素令他晕眩,“就像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看,很有趣,像电影一样。”这位拥有意大利和日本血统的男孩并不高,手掌短小,四肢也不修长,他也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从全球无数候选人中脱颖而出。

林怀民说,阿杜跟他的性格和生长环境截然不同。这个巴西男孩沉浸在欢快自由的文化氛围中,却要独自走舞蹈这条艰难而不同寻常的道路。这种独特、不受影响的特质吸引着林怀民,让他想到年轻时执拗的自己,“生命力很顽强,就像一棵树。”

他要求阿杜在自己身边住一年,在家附近给他租了房,让他跟着云门的舞者一起静坐、打太极、练气功。他给阿杜安排的第一堂课就令年轻人困惑,“老师让我独自上山,不能乘公交。当时我很震惊,但还是去了。这一路上,我很多次想到放弃。最终我走了8个小时,看到了台湾的景色,感觉很震撼。身体非常累,但很自豪。”

阿杜说,巴西的老师和学生之间没有距离,很平等,但在林怀民面前,他却有些胆怯,有师徒辈分之分。林怀民承认:“我有时候会和他讲话很不客气,比如打了五次电话没有接,我就会说,你怎么这个样子,不行的。表面上看这和艺术没有关系,其实不是。你怎么把自己组织起来,怎么呈现,怎么跟人家相处,编舞就是个组织的人。我觉得人,特别是年轻人,就像树一样,会把叶子伸到有阳光的地方去。他在台湾,就是不断学习,不断交朋友,不断把英文练好,花时间做这些事情。我基本上不期待他在一年里会交出什么进步很大的成绩,只是放下种子,十年之后,他或许会想起来。我希望他在这一段时间里有敲门的习惯,设法自己去打开门,各式各样的门。我没有教他什么,这是个人的完成。”

某种程度上,林怀民想让年轻人走他曾经走过的路,挣扎的,艰难的,试图放弃的,乃至痛苦的。在他年轻时,父亲教诲他的一切,他都以怀疑甚至抵抗的方式回应,但现在,66岁的他,希望用不一样的方式,让年轻人接受他用时间换来的无形资产。

在云门舞集40周年之际,林怀民拿到第80届美国舞蹈艺术节的终身成就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人。80年前,美国舞蹈艺术节堪称现代舞蹈艺术的伊甸园,全球现代舞艺术家每年夏天汇聚于此,如同一场叛逆者的狂欢。“玛莎·葛兰姆早期的作品都在这里首演。”林怀民说,现代舞已从稀疏野草成长为茂密丛林。曾经为玛莎·葛兰姆当过翻译的他,如今也在这舞蹈圣地获到权威肯定,仿佛一场大师的接力。

“不管拿不拿奖,每天都要工作。40年了,每天不变的就是工作。”在国家大剧院后台,林怀民说起终身成就奖时如是说。

阿杜敬佩林怀民,如同当初林怀民敬佩玛莎·葛兰姆。而林怀民给年轻一代的建议,也像他的前辈那样严苛而温暖,“当他离开台湾,就该离开我,离开云门,不要这么多人扶着他。艺术家要独立,要消化,遇到困难时,你会想尽一切办法,所有的经验都会蹦出来帮助你。”

“在我眼里,他是一位父亲、一位革命者、一位伟大的编舞家。”阿杜说。

林怀民,现代舞蹈表演团体云门舞集创办人,作家、舞蹈家与编舞家。作品有《九歌》、《流浪者之歌》、《行草》、《水月》等。2009年获德国舞动国际舞蹈节终身成就奖,2013年获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

对话

相比编舞,生活这堂课更重要

第一财经日报:《九歌》的十一个篇章都在向神致敬,你相信有神的存在吗?

林怀民:《九歌》里面说,神从来没有来,人类的问题从来没有解决,所以人只有自己站出来帮助自己。可是那个是作品的逻辑,我相信有神。

日报:你说《九歌》是你“最重”的一部作品。

林怀民:《九歌》一直吸引我,它是一个歌舞祭奠,我对歌舞和祭奠都有兴趣。但每一次创作对我来说都像海里游泳,四顾茫然,不知所措。隔了十多年,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入手,有一天就突然进去了。这是20年前的作品,当时只想对付这个作品,寻找一个出路,所以没有剧本也没有主题。《九歌》里面有我的很多摸索,有台湾邹族、卑南族的古调,有印尼和日本的传统音乐,也有京剧的手势。所有的音乐、动作都是来源复杂,血统复杂的。

日报:心中有神,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会不一样?

林怀民:我想,我们在构造一个神。神代表的是必须尊重的生命价值,每个神都是一个价值,所以我们很多事情都必须规范起来,包括我很喜欢的祭祀仪式。你到庙里头,把香点起来,就像到了另一个时空,这个仪式使你创造出这个空间。我想有些事情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日报:在你的作品中常能看到童年时代的影响。你小时候常跟父母去妈祖庙?

林怀民:从我家到妈祖庙很近,那是台湾最古老的妈祖庙之一,里面香烟缭绕,有很多各地来的参拜的香客,他们都会带着枕头,很有趣。在云门的舞台后台永远有佛堂,需要的人会去参拜请安,那里也是大家静坐的地方。基本上演出前舞者自己会去静坐,安安静静的,把自己净化了才能去面对观众。

日报:你曾告诉年轻舞者,舞蹈家的肢体很重要,但思想和头脑更重要。

林怀民:我不觉得一个出色的舞台家非要是文盲才可以。舞蹈这个东西,你有身体没想象力,是很难表达的。你有想象力,但没有材料去做想象力的跳板,也很辛苦。这次云门出来,我给每个人买了一本柴静的《看见》,那本书文笔很好,结构也很有趣,翻来覆去,前后呼应,谈的不只是大陆的问题,也是全世界的问题,可是讲到最后说的是人的问题。我特别喜欢柴静写的纠结和进退,人生就是进退。人活着,不管什么行业,无论是记者还是编舞,面对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日报:云门舞者说,你是他们的父亲、朋友和师父。你觉得你和新一代的舞者有什么不同,你怎么理解年轻一代?

林怀民:事实上我经历了两代。第一代是上世纪80年代,我遇到了一批新的舞者,这批舞者穿着Nike,喝着可乐,聊天的时候总爱说没钱。我们那一代人是饿着肚子跳舞的,有一口水喝都要去跳舞,所以不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说没钱,大概就是讲没有钱去换新的苹果手机。我每次听到都会吓一跳,然后去了解,之后就好了。

有时候我让他们去听音乐会,听昆曲,看歌剧,看京剧,看到好的文章就转载,送给每一个人。这些事情是很重要的。关于编舞,关于活着,我想这是一个进退的事情,舞蹈编到这里是要加强还是要收一收,日常生活里也有很多的进退。不要教训,没有人要听你教训。你撒种子,总有不同的人会接住。

日报:年轻时父亲曾教诲你“奉献社会,利益众生”,当时你似乎很抵触。

林怀民:太沉重。我没有说这句话不对,只是做不到。

日报:这40年,云门不但成长为世界级舞团,也与台湾社会建立了非常紧密的联系,每年下乡、每年在台北举行免费户外公演,其实你已经实现了父亲的期待。

林怀民:我的一切都是父母亲给的。我从小很乖,没有辍学去跳舞,没有待在纽约不回来。父亲要一个学位,我就把学位给他,再去跳舞,他也不会讲什么了。我是温和的改革派,不是革命派。

日报:那你理解的“奉献社会”有改变吗?

林怀民:我很喜欢简体字里面的“愿”字,一个原字,一个心字,就是原心。我很欣慰,我们出发想去做自己风格的舞,想去为社区的乡亲和学生演出,直到今天还在做。台湾这个社会也支持鼓励云门做这个。我们不觉得是我们拼了命做出来的,是靠社会支持,靠大家一起做出来的。

从我出生,父亲就是县长,我是亲眼看到什么叫“利益众生”。小时候会跟着他去乡下,老百姓要涉水过河,他们就搭桥。台风来的时候,父亲都是在外面奔忙,我们是很害怕的。过年的时候,印象也总是吵架,因为年夜饭都冷了,我们还在等,等父亲回来团圆啊。所谓“利益众生”,原来是要这么搞?我就很害怕。这个道理是对的,只是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日报:云门40年里经历过无数的波折,是什么支撑你一路坚持过来?

林怀民:这里面有很大的困难。云门的舞蹈,一直希望给那些没有进过剧场的广大老百姓看,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我干到一半就放弃了。云门户外公演了20年,看得出老百姓很开心,所以你就愿意做。还有一点是外人不知道的,老百姓连续两小时坐在广场上,秩序井然,不走来走去,下雨天穿着雨衣看,就促使我们拿出最好的作品。

我心中最严苛的评论家不是《纽约时报》,而是老百姓,他们才是我取悦的对象。有人说,在乡下你是不是用不一样的节目。不是的,都一样。我相信把《九歌》搬到陕北去,大娘也会坐在那里看,他们的解释肯定和上海的文艺青年不同,这种东西一直支持我。

日报:这一次你带着徒弟阿杜来到大陆,他算是你第一个正规的徒弟。你为什么同意收弟子?

林怀民:当别人师父是很严重的事情,要包山包水,教艺术之外,还要教他人格上的成长,还有些师父对婚姻都有意见的,我觉得很沉重。我在台湾创办云门舞集,已经40周年,这些年,我个人和舞团的成长得到过很多国际友人的帮助,他们给我指点,也给我机会。我觉得我到了这样的年纪,是时候回馈一下,所以我就说,好吧。因为不知道徒弟怎么样,所以也就赌进去了,看看吧。

日报:你一直视沈从文为导师,虽一生未曾谋面,但沈从文过世后,你还是在他的遗像前跪下了。在你心中谁是师父?

林怀民:对,那是应该的,教养么。有很多长辈,他们没有让我叫师父,但一直占据师父的地位。我跟俞大纲先生一起吃饭,他告诉你饭要怎么吃,嘴巴要怎么抹,话要怎么讲,怎么样聊天。生活的根,我是从很多人身上学来的。他们没有导师之名,都是我的长辈,教了我许多,非常温暖。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美国著名编舞家)来台湾,我做翻译。她说:“杜威来中国是胡适翻译的,泰戈尔来北京是徐志摩翻译的,今天我来,是你翻译的。”把我吓死了,我才27岁。她教会我面对自己,面对挑战。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到有名的编舞家,有些人会掏钱给你,玛莎·葛兰姆就是,她临走前在机场把所有剩下的台币都给我,相当于我们一个月的房租费。她说:“这笔钱可以备不时之需,舞蹈是个很苦的行业,你要认真,一路上都会有人帮助你的。”

对一个年轻的有潜力的艺术家来说,我觉得有两样东西是最重要的,一个是教养,一个是视野。相比编舞,生活这堂课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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