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迁说,他对人的内心世界总是充满好奇,也许因为这一点,他的史学作品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曹寅与康熙》脱胎于他的博士论文,而曹寅这位康熙身边的汉人宠臣,正是他感兴趣的第一个人,“我幻想如果我是曹寅,要和康熙这样的人在一起做事情,那是什么感觉。”这种由人物“内部”出发构建文本的方式,对于中文读者是极新鲜的,同时,史景迁对优雅文字的追求,又给与读者一种阅读上的美感。
《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帝宠臣的生涯揭秘》
史景迁 著 温洽溢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3月
“南巡”是来自《曹寅与康熙》一书第二章的内容。康熙六度南巡,曹寅曾以江南织造的身份,接驾了后四次。他似乎很善于讨皇帝的欢心,并在随后的岁月里获得相应回报。曹家在曹寅的时代达致鼎盛,经曹頫至曹雪芹,家道败落,史景迁认为,《红楼梦》文学意象的背后,正是曹寅真实的官宦生活和流金岁月。譬如,曹寅日记关于1705年那次南巡的记载,就很容易在《红楼梦》的刻画中获得回应。
我们看多了以满清皇帝南巡为题的戏说,几乎都基于不可靠的想象;读史景迁的作品,能够看到,基于历史事实本身营造的作品,也可以那么生动,并且能真实地照见其背后的社会现实和制度设计。
史景迁对于细节的挖掘与描写,有着极其引人入胜的力量。这些细节不是孤立的,就像他在《曹寅与康熙》一书的序言中说,重点不是曹寅在某一天去了哪里,某个时刻的心情如何,重要的是,他的一生很合逻辑,他所依托的行政流程是可分析的。
在他后来的创作中,这种基于史实的想象被推到极致:在《康熙》一书中,史景迁以第一人称,展现康熙的喜怒哀乐;而在《王氏之死》中,他由寥寥十几页资料和《聊斋志异》,书写了妇人王氏死前的唯美一梦,与之后她的凄惨被杀形成对照。他本人在美国史学界德高望重,但这种创作方式也受到一定质疑,论者以为他善说故事,却无体系。
史景迁的13部作品,近年集成作品集,已由理想国校译重出。读者若感兴趣,完全可以循《曹寅与康熙》,进入康熙雍正的心灵世界,以及中西交流的宏大世界中。
部分图书正文赏析:
康熙皇帝六次南巡
在正史里,南巡主要是为了检阅河工,史书写的大多是河道整治的争议与谕令。省级官员定期觐见皇帝,而皇帝则是兴致勃勃地与官员或当地文人交谈。寻常百姓只会出现在“欢声雷动”或恳请皇帝留驾的画面中。不过,十七世纪的洋人是不会看到南巡的行政管理面向的,而把焦点放在皇帝爱民的一面。对洋人来说,南巡是要让皇帝能亲自与穷苦百姓交谈,听取冤情,惩治贪官污吏,伸张正义。在叙述康熙南巡时,一定要兼顾这两个面向。皇帝的日常政务势必大多只和文武百官接触,南巡让皇帝有机会亲自考核官员;我们在后面也会看到,皇帝有时的确接见了百姓。
第一次南巡其实是在1681年,彼时三藩之乱刚平定,康熙巡视全国各地。如同后来一名汉人笔记作家所说的,1662年,国事蜩螗,皇帝幽居深宫不出,待天下安宁,他便四处巡视。1683年,皇帝与皇太后巡视山西,这是康熙的第一次西巡。 1684年,皇帝接着北巡,9月9日返京。然后便宣布东巡,所以康熙这时很可能正在计划巡视四方,但光是巡视山东,大概意义不大,所以就将之纳入南巡之中,而不称为东巡了。1684年开始南巡之前,下了多道谕令,严禁趁机滥权。沿途供用预先储备,户部备妥草秣,工部贮藏木炭,光禄寺负责必要食材。
严禁沿途官吏借名摊派,所有供用事先精算,以时价购买。而随行扈从规定如下:陪同皇帝的有亲王和皇族、侍从、侍卫、军械士、上驷院与銮舆卫人员、京城八旗兵丁;跟随在后的有衙门侍从官,从内阁大学士、翰林院、各部尚书、各司郎中、监督、御医、起居注官员遴选九十人,再由小吏、杂役轮流陪同这九十人。总人数必定上千,而曹寅很可能列名其中。
皇帝所到之处想必有官员和百姓群集。根据1675年的规定,皇帝凡有出游,百里内的官员都须前来迎驾;若有违者,初犯罚一年俸禄,再犯贬降两级并调职。 1684年,鸿胪寺官员遵守律令,先行骑马指挥百里内的官员,召集当地乡绅和士民,跪迎皇帝驾到与离开。武将与兵丁亦同。
1684年11月5日,皇帝与扈从离京,循陆路南行,途经永清县、任丘县、献县,11月10日渡阜城县大运河。翌日,山东省德州官员跪迎皇帝圣驾。接着皇帝登泰山,在山顶的寺庙题字。官员以1684年乃大吉之甲子年,奏请康熙以此年为新纪元之始,结果为康熙所拒。康熙继续南行,过新泰县和沂州,11月24日抵宿迁县大运河。隔日,康熙在桃源县登船顺大运河而下,过长江于12月2日抵达苏州。12月7至9日,康熙驻跸江宁,并自江宁循水路回桃园县,再走陆路返德州,然后再依原路线返京,而于1685年1月3日,历经六十天的行旅回到宫中。
康熙这趟南巡无疑是要衡量这些重要省份对满人统治的态度,所以审慎安排巡行路线。譬如,康熙南巡便绕过1645年清兵屠城的扬州,他也没前往经历惨烈战况的杭州,明朝遗民冒襄(此时仍健在)曾在此亲眼目睹满门仆役全遭杀害,家产被洗劫一空。南京曾是明朝的国都,与前明有深厚的渊源,如今则是明朝遗民抗清重镇,康熙很注意当地百姓的感受。12月7日,康熙先是遣内阁大臣至明太祖陵致祭,后来又决定亲谒明陵。江宁知府于成龙因治绩卓著而特受褒扬;此举既有助于抬高南京的地位,也因于成龙是旗人,而提振了满人治理的威望。皇帝还特别提到自己在学汉语,并告诉名士高士奇,他自八岁登基,但是读经不辍,至今每晚仍必读《史记》到深夜方休。康熙到了江宁城外的句容县,还停下队伍,询问当地知县庄稼收成的情形,并敦勉知县要爱民如子。这类的垂询建构出圣君的形象;这件事在民间传开,变成皇帝快马驰入知县衙门,突然缓辔勒马,垂询民间疾苦。22皇帝甚至称许当地舟船的精致。康熙虽然刻意要营造受爱戴的形象,仍然处处小心和务实,与鞑靼将军驻跸在江宁防备森严的满城内。只有在后来的巡视,康熙才冒险进江宁城,驻跸在织造衙门。
在某种意义上,第一次南巡是康熙的一种远行巡察,他虽然关注河工,不过一直到1689年第二次南巡才严肃面对这个问题。康熙在第二次南巡出发前,下了一道谕令,他决意顺应民情,亲自督察河工。他一再重申,南巡花销不得额外向百姓征税,所有供用都须依市价事先备齐,地方官员不许馈赠随行扈从。每次巡行都会反复下达类似的谕令,说明了百姓深受地方官员骚扰。官员深恐自己不能给皇帝好印象,扰民之举被告发反而是次要的。
1689年1月28日,康熙在皇长子胤禔与于成龙(1684年深获赏识,当时署理直隶巡抚)陪同下,循陆路南行抵宿迁县,这是黄河与大运河汇合的枢纽。在此,康熙开始认真督导河工;根据《实录》(康熙朝)的记载,他“下马,坐堤上,出河图,指示诸臣”,皇帝的做法非比寻常,《实录》(康熙朝)的措辞也异乎寻常。之后针对河工进行漫长的讨论,康熙便乘船巡视清河县,
继而顺大运河而下,过长江,两天后至苏州,2月28日抵达大运河的终点—杭州。
康熙本想继续南行视察河工,不过到了杭州东南方数里处的萧山县时接获奏报,水位太浅,舟船无法通行,而陆路也极为难行。不论奏报是否属实,或是官员惟恐皇帝知情太多而捏造的,康熙接受奏报的说法,在杭州多待了两天,然后启程北行。3月16日到21日停留江宁,3月23日到24日,驻跸扬州。然后即刻循大运河北上,仅花两天检阅河工,4月7日即抵达天津,因为这天是康熙寿诞,皇太子胤礽率诸皇子、满朝文武出京迎接,护送皇帝回宫。第二次南巡总计花了七十天的时间。
这次南巡显然比第一次更加不正式。上回的扈从阵仗庞大,这次南巡则缩至三百人,仪仗亦较少,但非官式的迎接则较少受限。街头七彩旗飘扬,夜晚点亮各色灯笼。第一次出现了百姓群集行宫,恳请皇帝留驾的景象;后来留驾成了惯例。皇帝巡视虽然确实会扰民,但在1689年这次,百姓或许是真心恳请皇帝留驾。1684年,皇帝展现出严肃学士之姿,而这回则凝视早春盛开的曼妙梅树,以手轻触,流露出对美之敏锐感受的面貌。税赋减免,轻罪获赦免。
就连商贾也大受鼓舞,因为皇帝通过漕关时得知商贾付清税款后仍被扣留;皇帝谕令商贾付清税款即应放行。
第三次南巡是在1699年,阵仗庞杂,康熙不仅有皇太后陪同,还有至少七位皇子随行: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皇七子、皇八子、皇十三子以及皇十四子。康熙一行人于3月4日起驾离京,但队伍移动缓慢,康熙因而前行前往视察河工,3月31日再与家人会合,陪皇太后过黄河。然后,皇帝再次独自行动,乘小舟仔细视察堤防,再回头继续悠闲的行程(这次巡视过后,康熙针对河道应维持之水位,下了详细的指示)。南巡队伍驻留苏州六天,在杭州、江宁各待了七天,然后仍是缓缓北归,于6月14日抵达北京,这趟南巡总计花了一百零二天。
康熙这趟南巡,对自己的满人身份安心了许多,他不再引经据典,也不用故示美学素养。康熙这趟巡行的主要形象是善骑射的勇士。先前几趟的巡行,康熙已牛刀小试箭术,几次亲自弯弓射箭,但在1699年这一次,他首度展现骑射之术,意在给武将看看,但显然也让文官十分叹服。4月26日,皇帝抵达杭州,领着皇子与箭法最精的侍卫骑马射箭。康熙一箭就命中目标,然后挑战难度更高的练习:他松开缰绳骑马瞄准靶子,正当准备射箭时,坐骑突然受惊向左扭。康熙改变握弓,将箭射出,命中靶子。《实录》(康熙朝)在描述这段插曲时,很不同于一般仅一笔带过“上初骑射中的”,显示康熙的表现令人侧目。皇帝这次显然是有意露一手,而他化险为夷,更赢得美名。
也有证据显示,1699年这次南巡,皇帝曾丢下随扈,几乎是独自与百姓交谈。4月30日和5月1日,皇帝驻跸苏州,5月5日到望亭。但是2、3、4日这三天的时间,《实录》(康熙朝)完全没有任何记载,甚至连日期也没有提到。这块脱漏只有笔记来补,上头提到5月2日康熙离开苏州,遇见几个渔夫,亲自钓了几条鱼,独自与巡抚宋荦上了两艘木舟。上岸后,两人与乡民话家常,聊到庄稼与当地的困难,康熙说道:“凡事必亲见也。”这段情节或许纯属虚构,是以圣君形象塑造出来的,但这位笔记作家利用正史的空白,以支持他皇帝微服出巡的说法。但这段空白也可解释为没有起居注官在场,而朝廷史官也乐于忽略皇帝在没有官僚在场的情形与民亲善的例子,而笔记作家则抓住这点大做文章。
1702年,皇帝四度南巡,在11月14日偕同胤礽(太子)、胤禛(日后的雍正皇帝)、胤祥(皇十三子)离开京城。当一行人抵达大运河畔的德州时,太子身染重病。康熙留在此地,等太子康复,以写字、射箭打发时间,处理政务。太子病了半月余,复原之后,康熙决定中止南巡返京。康熙显然乐于扮演慈父的角色;就如他写给耐心候驾的李煦所写的朱批:“不意皇太子偶感风寒,病势甚危,幸而朕留心多方调整,以致痊愈。”
第四次未竟的南巡于次年完成,3月3日,皇帝与上回随行的三位皇子离开京城,匆匆巡视,前后只花了五十八天,走陆路往桃园县,之后经水路抵扬州、苏州、杭州、江宁,然后折返天津。这趟巡视除了几件小事之外,并无留下任何记载,例如:皇帝派侍卫到一个穷村灭火;针对河工下达了几则简短谕旨;送了几名女子给高丽国王当妃嫔。《实录》(康熙朝)里对这次南巡草草几笔带过,或许是日后登基为雍正的皇四子在场的缘故;雍正出于后世所未知的原因,后来有可能把这趟南巡与他接触官员的相关内容予以删去,只留下大略。
最后两次南巡是在1705、1707年,两次都很悠闲,分别花了一百零八天、一百一十七天。康熙这两次南巡都走水路,循大运河和南方河道,因为他认为走水路最经济。前四次南巡留下了巡视路线与停留地点可遵循,看来康熙也无意更新。他召见地方官员,视察堤防、讨论地方状况,谘诹归隐名士,减税赦罪,操演骑射,加开科考,犒赏扈从与在地驻军,若有百姓祈请,则照例留驾一天,而百姓几乎总会祈请留驾。仁君的形象容易深入读者心里,所以值得稍加叙述一件事,呈现康熙的另一面。
话说1707年3月23日,皇帝视察河工,邻黄河与大运河的几处湖,水位较高,河道总督张鹏翮建议以开凿之法来降低水位。康熙不满意,视察之后谕令所有扈从、随行文武官员、地方各级官员,以及张鹏翮和其治河下属,跪在行宫之前。康熙问张鹏翮,开河是何根据。张鹏翮并未直接答复,而是说:“吾皇爱民如子,不惜百万币金拯救群生,黎民皆颂圣恩。”康熙一听到话,更是责骂张鹏翮,提醒他援笔虚幻与操持实务大不相同,最后说道:“河工系尔等专责,此事不留心,何事方留心乎?”张鹏翮无言以对,伏拜在地。
两天后,康熙又再度斥责,谕令所有官员列队跪在岸边,听他自舟上训诫。康熙又再次责备张鹏翮无能,要他说出个道理来:“今大小臣工,齐集于此,有何说,可于众人前直陈。”张鹏翮摘去顶戴,祈请皇帝降罪。康熙还是不肯饶过张鹏翮,继续滔滔不绝,讥讽他会说漂亮话,然后提出他自己的解决办法。最后,康熙说道:“着张鹏翮率领在河能员,确看,定议具奏。”根据《实录》(康熙朝)记载,曹寅当时也在场;这件事一定是个有用的提醒,康熙要的是精准的信息。
南巡显然是康熙个人治术的一环;就跟包衣与奏折的作用一样,南巡让康熙既能监控,又能绕过常规的官僚体系。不过,南巡既费时又累人。1707年最后一次南巡后,皇帝回程速度极为缓慢,频频停下来休息。当时康熙已届五十三岁,显然难耐南方的酷暑;
或许正因为康熙已意识到自己无法再亲自南巡,才让曹寅从1708年之后上呈密折(后面将会详述)。所以,从可信的管道取得信息就变得愈来愈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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