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矿业停产整改 平湖重返井水时代

 

被环保部通报批评的西朝尾矿库

坝头尾矿库坝下的污水池，污水经此流向污水处理站

盛夏清晨，75岁的陈瑞钦挑着满满两塑料桶的水，步履蹒跚地朝百米外的家挪去。十分钟后，老人又折回一口清代古井边排队。

六七年来，这一场景不停地在福建省古田县平湖镇平湖街闪现。

“都说西溪上游搞‘乌矿’，把河水污染了，家里的自来水不敢喝。”见到《第一财经日报》记者，陈瑞钦感叹说，这些年他祖孙二人一直饮用井水。

记者调查显示，与老人一样，整条平湖街乃至全镇大部分居民早已重返井水时代。他们的恐慌都来自水厂上游的“乌矿”—— 福建省“矿业老二”天宝矿业集团旗下古田天宝矿业有限公司的钼矿。

而今年5月，国家环保部通报批评了天宝矿业的环保问题，指出古田天宝矿业坝头选矿厂1000吨/日钼生产线自2008年9月开始试生产，至检查时仍未进行环保竣工验收，且西朝尾矿库渗出液外排。

日前，平湖镇镇长黄骅透露，由于镇区3万人对自来水水质心存疑虑，该镇拟开辟第二饮用水源，并已向福建省发改委申报重点项目。

实际上，紫金矿业污染事件爆发后，福建省委书记孙春兰批示要求天宝矿业避免污染事故，目前该省环保部门已责成该公司于8月20日前完成整改。

而就在7月末记者实地调查后，天宝矿业已通令全国各矿点停产整改。

谈水色变

谈到自来水，陈瑞钦仍掩饰不住惧怕的神情。

“我也知道井在路边有灰尘，也听防疫站的人讲过自来水比井水干净，但全街的人都说自来水不敢喝，喝了对肝不好。”他说。

陈瑞钦说，自来水供应之初，居民们饮用了一段时间，但后来盛传自来水有毒，喝后年轻人征兵多因肝炎而被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又喝回井水，或购买桶装矿泉水，山脚下的居民干脆引接山泉水。

同街黄女士说得更严重。

“因为乌矿污染，喝自来水导致肝炎，容易蛀牙，去年镇里征兵都不合格。”她说，现在整条街都不喝自来水，自来水只用于洗衣服、冲马桶，但部分小餐饮店还在“昧良心”使用，大量使用的主要是本地菇农。

黄女士称，十几年前镇上的肝炎患者很少。

“钼矿污染严重，自来水不干净。”街上开店的曹先生说，家里有两根水管，一根是自来水管，另一根是山上的山泉水管。

平湖街有两家矿泉水店，生意兴隆，其中一家销售产自该镇中院村的矿泉水。店主告诉记者，这种净容量18.9升的桶装水，每桶5元，7元送货上门。“价格贵，但部分人愿买。”居民林先生说。

自来水是否真被污染？平湖镇的自来水源自十几公里外的古田县凤埔乡的西溪，记者展开了调查。

“钼矿开采的头一年，河里鱼就死光了，后面又陆续污染。在河里洗脚后，晚上就肿胀、麻痒，颜色变黑，洗的衣服穿在身上麻死了。”在西溪村，76岁的村民何景盛告诉记者，现在西溪的石头已变成铁锈色。

此外，何景盛称，六七年来，用河水灌溉后，他的秧苗长不高，每亩收成锐减百来斤，稻谷还因“有毒”而遭粮站拒收，“只能自己种自己吃”。

老人说，村民以前喝井水，近几年出现了各种病症，到县里上访后，2009年春，上头拨款搞了自来水，但年轻人参军录取率低了很多。

沿西溪上溯数公里就是仅有十几户村民的凤埔乡北溪村，而天宝矿业最早投资开采的钼矿就在村内，被环保部批评的西朝尾矿库坐落村前河边，但已停产两年。

北溪村村民的说法与西溪村民、平湖居民的说法相似。村民何安江表示，自2002年开矿后，矿区污水溢流到河里，将河鱼毒死，当地村民就不再打鱼了。2008年，该矿输送钼砂的管道爆裂，砂水流入稻田，草禾不生。

有二十几户村民的北溪村坝头自然村，是古田天宝钼矿主要开采区。村民吴万福告诉记者，开矿后河鱼已死绝，河水变浑，不仅无法洗澡，连洗脚都麻痒。村里原来饮用几十年的近处山泉水已无法饮用，改为更远处的卢山平坑山泉水。

农田争议

除了水，这里的村民最关心的还有农田。

对古田天宝矿业一期工程涉嫌对农田以租代征，何安江表示不满。自2001年至2008年，何安江将4亩农田租给古田天宝，2008年后者通过镇政府征用，一次性支付3.8万元，折合每亩仅9500元。

“北溪村约有二十几亩农田被征用，坝头村更多。”何安江说。

此外，北溪村民还怀疑古田天宝井下矿洞已掏空北溪村底部，声称常在凌晨三四点被爆破声和房屋震动惊醒。他们说，由于底部掏空，村道下方地下水位下陷，已形成部分干田。

据坝头村一名村民记录的数字显示，前四年，古田天宝坝头尾砂库占用该村农田2.996公顷、林地1.4111公顷、未利用地1.2135公顷，国有河道0.35公顷。其中，农田按亩产千余斤稻谷、每斤0.7元计算，一次性仅补偿每户村民数千元，迄今未有任何后续补偿款。

此外，天宝矿区的二期技改工程，欲征用并扩征之前已租用的郭祥善等5户农民的土地，但双方就土地面积发生争执。

“租期15年，仅租了4年，现在要扩大面积征用，自然要理论清楚后再签合同。”郭祥善表示，5户的土地承包证上写明总面积为33亩，但矿方称实测为18亩。

他希望面积争议妥善解决，并参照去年正月村民郭忠福被征地标准执行。据介绍，郭忠福的农田与郭祥善等人紧邻，去年被天宝矿业以21.6万元的价格征用近6亩。

无毒之说

然而，天宝矿业坚持认为古田天宝矿业所排废水无毒，对人体无害，且指出矿区占用农田的赔偿费已按照规定支付。

7月27日傍晚，当本报记者首次来到被环保部通报的古田天宝西朝尾矿库时，见到该库紧邻河边，之前将河水改道，库边紧靠河有一沉淀池，而库中钼矿尾砂已所剩无几。

在现场，记者出示记者证后，矿区负责人拒绝了采访。后记者向古田县宣传部门提出采访要求，天宝矿业答应派出代表于30日16时许在坝头矿区面访。

30日午间，记者自行登上坝体高达十几米的坝头尾矿库，只见库区尾砂延伸数十米，尽处为向内延伸的水库。十几名工人在忙于种植草皮，并开挖路边沟渠。

一位分管副厂长告诉记者，该库区存放钼矿粗砂，容量8000万立方米，澄清后的水经底部涵洞流到坝体下方的一个小坝池，该坝池有两根管道连接，一根送至矿区污水处理厂，另一根连到选场回收利用，“不从河走”。

但记者看到，那个所谓的小坝池容量有限，直接坐落于河道，底部相连的两根管道直径不足50 公分，一旦暴雨涌流，坝池爆满，池中污水很可能溢流河道。而近百米外的矿区污水处理厂规模较小，几口循环处理池容量有限。

下午，天宝矿业集团董事长助理、董秘兼副总裁叶淑玉，以及古田天宝矿业总经理郑居然等高管接受了记者采访。同时在座的有凤埔乡人大常委会主席林辉。

“天宝矿业与紫金矿业选矿工艺完全不同，污水对人体无害。”叶淑玉称，该公司的选矿工艺未加入任何有害物质，不存在重金属污染，且迄今为止科学上尚未确认钼属于重金属污染范畴。

她表示，该公司的钼矿杂质低，选矿工艺由福建省水利设计院设计，经过尾矿库沉淀并降解后的水，基本达到国家综合污水排放一类标准。同时本底锰含量比较高，矿区水处理站还对锰进行处理。

但她同时承认，由于需用石灰和蓄凝剂等碱性物质进行中和，不排除偶然的情况发生，例如设备运行不太正常，或暴雨时流量太大尾矿库沉淀池处理能力有限，导致污水溢出，河水浑浊泛白，PH值超标一些，以致河鱼难活。“但对水稻和人没有影响”。

至于环保部批评的西朝尾矿库渗出液外排，叶淑玉解释称，该库已于2009年12月办理了闭库手续，由于近两年公司在尾砂回收利用技术上取得突破，便在该库重新选矿，尾砂取走后，库底凹凸不平，暴雨时积水从底下漏到容量仅300立方米的积渗沉淀池，导致渗出液外排河道。“但库区本底就是酸性的，也不含其他毒性物质”。

叶淑玉表示，没听说平湖镇征兵率低一事。

“潘董事长作为古田本地人，环保意识非常强，很清楚环保是企业可持续发展的助推剂，他追求的是一种境界。”她说。

同时，叶淑玉否认了该公司占用北溪村、坝头村农田未按法规赔偿一事。郑居然指出，一期工程所征农田全部已按国家标准补偿，二期拟征用的坝头村农田经国土局实测就是18亩多，与土地承包证所载30亩矛盾，为此“有些扯皮”。

凤埔乡人大常委会主席林辉表示，针对双方的面积焦点，乡政府正与县国土局协调推进。

而矿区厂长则指出坝头村、北溪村均在矿体之外或矿体侧翼移动界限之外，矿区每天放炮四次，但凌晨三四点没放，爆破时使用五十至几百公斤炸药，听到声音很正常，但震不到房屋。

全面整改

但无论如何，天宝矿业已因存在污染隐患而被责令整改。

平湖镇镇长黄骅向本报记者透露，2007年他上任伊始，该镇居民就来反映自来水水质问题。为此，镇政府于当年12月3日委托古田县疾控中心对自来水水样进行检测，但未检出问题。

黄骅向记者出示了一份委托检验协议书，上面显示，除了铜、锌、镉、铬（六价）和耗氧量外，其余20项均有检测，但他未出示检测结果单。“检测后，群众还是有顾虑”。

据其透露，该镇已找到一处较大山泉水源，拟筹措200万~300万资源建第二水源，并已向福建省发改委申报重点项目。

但黄骅认为该镇征兵肝功能血样多不合格，与自来水无关。平湖镇卫生院主治医师王仁泽称，饮用水引发的肝炎是甲型肝炎，该院今年以来收治的甲肝病例仅3人，未见增加趋势。

但古田县疾控中心主任陈太书则对记者表示，该中心对平湖镇自来水以往监测结果表明，虽理化指标未超标，但有时水体浑浊，而微生物部分指标超标则与消毒未到位有关。

至于用地问题，古田县国土局用地股股长游思队指出，天宝二期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方案已报省国土厅审核，共征用土地41.8875亩，其中坝头村征用农田15.799亩，村民过去折算亩数与此数“肯定有所出入”，但该局与乡政府正在调解。“一期报了140.96亩，没听过没赔偿到位。”

古田县环保局局长张学涛对记者表示，紫金矿业事件发生后，该局已将天宝矿业纳入加强监管范畴。

“但比较宽慰的一点就是，天宝矿业跟紫金矿业是两码事，采矿跟选矿工艺完全不同，天宝是硐采，整个流程都是物理方式，紫金是化学方式，增加氰化物和硫酸。”张学涛说，天宝矿业未经处理的污水PH值达9点多，经过沉淀处理后约7点多。

据其披露，古田天宝项目投资额3.696亿元，环保投资近3700万元，占矿山投资的10.2%。

张学涛认为，古田天宝污水沉淀过滤达标后就可排放，它的污水处理站不仅处理酸度问题，还处理微量金属元素，无有害物质，污水中主要是锰、钼，而钼因国内没排放标准，是参考瑞士标准，钼对庄稼没危害，对人体“不是那么有害”。

“说下游河鱼死绝了，这个说法不实。我局不定期检测结果是基本没问题，山洪来时河水会变浑浊，PH 值偏高，而百姓以为颜色有变就是钼矿污染。”张学涛说。

“但我们会拿放大镜去看它的问题。”张学涛指出，古田天宝矿业的雨污分流系统必须改进，必须增加雨污分流排洪沟，以避免暴雨来时来不及沉淀，偶有污水流入河道。同时，吸取紫金矿业教训，责令其按50年一遇的过程雨量对沉淀池进行扩容，新建一个1.8万立方米的应急沉淀池。

据其透露，此次平湖镇建第二水源，古田天宝已捐资70万元。而西朝尾矿库去年仅提炼尾砂一个项目就赚了2000万元。

而对于坝头选矿厂至环保部检查时仍未进行环保竣工验收问题，叶淑玉表示，责任在于企业，“这个应该要检讨”。

原来，古田天宝二期技改分成两条生产线，2008年金融危机来后，因为钼市场价下滑，第二条线停止建设，天宝矿业向福建省环保厅口头申请希望等二线竣工一起验收，但却并未言明何时竣工验收。

“因为它属于一个项目，通常就组织一次验收，不会组织两次，口头申请觉得合情合理，但二线拖得比较久，因钼价很低，如果几千万资金投进去，资金就套死在其中。”她说，直到2009年8月二线才开始投建，至今年4月16日申请验收，6月份福建省环境监测中心完成监测，7月2日福建省环保厅通过验收。

记者看到，福建省环保厅7月2日的验收审批文件显示，西朝钼矿改造项目坝头尾矿库堆积坝复垦率已达70%，污水处理设施出水水质污染物排放达标，西溪河段符合地表水三类水质标准，钼指标低于生活饮用水地表水特定项目标准限值的要求，而选矿产周边噪音满足二类区标准，土壤中金属含量符合二级标准限值要求，同时，91.6%的被调查者对工程建设持赞同或基本赞同态度。

但该厅要求进一步规范设置排污口，提高含钼废水的利用率以减少排放，限期做好西朝尾矿库的恢复利用，此前应对沉淀池扩容，避免极端天气下渗出液外排情况发生，完善赖溪尾矿库水土保持措施，并对露天临时堆放原矿尽快入选或采取相关防护措施。

据叶淑玉透露，古田钼矿储量超4000万吨，2009年产值近2亿元，贡献占比达天宝矿业的30%~40%，与武夷山市天宝矿业一样，成为参与天宝矿业与万好万家重组的重要资产。而重组后的董事会仍由天宝矿业绝对控股，经营高管主力也以天宝矿业人马为主。

叶淑玉还表示，截至目前，天宝矿业董事会、监事会及经营高管中没有古田官员。

“目前古田天宝矿业附近的河段水质都是达标的。”7月30日，古田县副县长肖惠民对本报记者表示，已要求矿区污水处理站20天内就安装自动在线监测设备，并与福建省环保厅联网，“让机器说话”。

记者获悉，7月20日，福建省委书记孙春兰批示要求关注古田天宝矿业污染隐患问题。

7月21日，福建省环境监察总队有关负责人走访天宝矿业，并指出：西朝尾矿库存在污水流溢隐患，其恢复利用工程尚未办理环评及环保审批；应急池未采取固化措施，应急池内废水未回抽到污水处理设施内进行处理；坝头尾矿库一二级沉淀池雨污没有分流；赖溪地表水和西朝尾矿库尾水PH值均呈酸性。

此后，古田县环保局启动应急方案，要求天宝矿业在8月20日省里验收前完成整改。而在古田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上，县委书记章瑞进提出，要把环保工作作为 “生命线”看待，无论从经济还是从政治角度看都很重要。

但记者获悉，因程序问题，西朝尾矿库闭库设计方案或将延至9月上中旬完成。而就在记者调查后，天宝矿业已下令古田天宝、武夷山天宝等全国所属矿区全线停产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