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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枝:我记下我所看到听到的自然与人生

一财网 2015-02-12 20:33:00

责编:李刚

由温柔的记忆追溯,是那时的风土与生活,食物与花草隐退为生活之一部分。平淡的真实中有余味,是“可以写”的。这些文章结集成书,便是后来的《八九十枝花》。

作为一个出生并长于乡村的人,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或者限定得更严格些,在上高中之前,我只是单纯在乡野中长大,接受乡下日常生活中劳动与自然所给予的教育。从很小时候开始,和同龄的小孩子满天满地跑玩,跟在大人和姐姐身后,学着做力能所及的事。每一个这样长大的小孩子,都会在捉迷藏的游戏中熟悉村子里所有偏僻角落,于放牛路上了解每一条田埂的宽窄和青草的丰茂与否。知道水稻如何从秧苗长成稻穗,又在什么时候下田收割,一年四季中田畈和路边,有哪些东西好吃或者能玩。一个身在其中的小孩子,这时候不会知道农村生活所给她的教益。假如一定要懂得些什么的话,那么大概是农事的确艰辛。大人因此常在割稻打稻时趁机教育小孩:“不好好念书,明朝二回(将来以后)就只能家来种田!”这话不仅仅是恐吓,于小孩子也是切身的体会,只是是否真能产生奋发读书的效果,则又未必。那时村里的小孩子,大多仍不甚在意,随便读到初中便罢,这当然与乡下教育的落后有关,多数人想不到“改变命运”这样的大词,只是默默接受了摆到眼前的那一份分定的“命运”而已。

于我而言,生活的改变大约开始在县城念高中时。学校离家几十里路,平常必须住校,只有周末回去待一个晚上,周日晚上便又开始上课。从高二暑假开始,学校补课,爸爸不再让我们下田割稻打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下田做过生活。与不再下田的变化相比,更大的不同大约是一种周遭环境的改变,我从乡下来到县城,第一次意识到身边同学有如许多优秀者,以读书为生活第一要义,而学校所孜孜以求的,则是让更多学生考上大学。为了不落后太多,高中三年里我所做的,唯有努力学习而已。到我去更远的城市读大学,与小时候的乡野生活遂更加逐渐远离。高中时近乎麻木的学习变成青春期的晦暗与迷茫,生活的重心逐渐转移到爱情上,而家乡在心中的位置几可忽略不计——这时候家里人也早已逐渐离开家乡,到城市寻找可落脚的生活。我从小在远近村子里一起长大的同伴,也多数在初中毕业后,逐渐到城市中打工,彼此都难再见面,也日渐隔阂陌生。田野日渐荒芜,只有实在不愿或不能到城市中去的人,还留在村子中继续过活。到我大学毕业那一年,之前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的爸爸(他要留在家里照顾奶奶,因为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去城市打工了)也终于在姐姐的劝说下离开了家,去到南京打工,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再回去,每年只有过年过节回去一两趟,在因为没有人住而迅速破败下来的屋子里住上几天了。

大学毕业后我也去到南京,做一份感受不到自身意义的文员工作,整个人都十分灰暗,直到三年后,才终于去念喜欢的专业的研究生。校园中多植物,起初是对多识于草木的兴趣,唤起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在田畈山野中生活过的种种可贵的记忆。我先是兴致勃勃又满怀珍惜地想起那些从前吃过的家乡的食物,春天在田里挑过的猪草和犁铧翻过的红花草花,清明时漫山的映山红和山坡上初生的蕨蕨禾子(蕨菜),夏天清早菜园篱笆上带露掐回的金银花,梅雨季节满身雨水的栀子——是全心全意珍惜过的乡野的精灵,并试着将它们一一写下。由这些温柔的记忆追溯向里,是那时的风土与生活,食物与花草隐退为生活之一部分,日常的背后一片万绿的背景,或一角之点缀。再然后,是生活在这片风土中的人的故事和命运。我记得从小时候,爸爸在除种田之外,辛苦执着地养鱼、种西瓜、包桑田,种种努力,希望能挣得一点额外的收入,使家人生活稍得改善,最后却总免不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归于失败。又或是小时候常到家里来玩的爸爸的朋友,他们后来生活的变迁与遭际。并不着重于传奇,也不专注于悲剧,以为非死人不足以敲打人的神经,只是觉得它们于平淡的真实中有余味,是“可以写”的。这些文章结集成书,便是后来的《八九十枝花》。

那以前我几乎从未写过成篇的散文,正是从对家乡的记忆和写作开始,我逐渐成为一个以“书写”为志业的人。或者可以说,认识家乡的过程,也是我逐渐认识自己、接受自己的过程。到现在,我仿佛终于明白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清楚只有回到家乡,补给经验,汲取精神,我才有可能真正做成我想做的自己:我想成为一个家乡的自然书写者,想要记录下它风土的变迁和在其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与情感,不独艰难而生气自足的过去,也及今日的凋敝和令人疑虑的未来。雨后明明新绿的田畈里,布谷鸟站在竹林高头发出四声的呼鸣。小儿女趁年节时回到家乡送迎嫁娶,其间锱铢必计的人的情感的矛盾复杂。离婚的女儿过年时带着小孩回到家里,黄昏时小孩在门前独自玩耍,屋中黄梅戏声荡入冬日青灰的空气。我记下我所看到听到的自然与人生,并试去体会浸注其中的种种情感,它不应是餐余甜品式的田园牧歌,也全不是充满权力与欲望隐喻的“乡村小说”中所写的那种庸俗与戏剧化。乡村有它本身的风景,和如今仍生活在那里,或曾生活在那里、仍会回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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