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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精力充沛的人选择安静地坐着,一定有非常特别的缘故

第一财经APP 2017-09-06 11:06:25

作者:云也退    责编:李刚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有的闭眼,有的半闭着眼,有的睁着眼,有的低头。他们脸上有一种我在一幅名画里看见过的罕见的表情,要么是波提切利,要么是昂利•卢梭。他们在冥想。

这是一部特别的非虚构作品,作者云也退以他在以色列的一所集体农庄劳动的一个月为主线,穿插叙述了他在以色列各地行走的见闻和思考。在云也退的笔下,以色列是一个充斥着矛盾的地方,既安全又危险,既贫瘠又富裕,时而保守时而开放,以色列人的头脑以顽固著称,但又能向创新敞开各种可能。书中描写了一群表面上非常“不思进取”的犹太人,他们安于村庄劳动,坚持修行、冥想、过集体生活、讨论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问题,然而,这些“农民”的形象却折射出了以色列这个国家一再成功的奥秘,而他们积极的生活实践也蕴含着改造社会、创造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动人抱负。

经授权,第一财经节选《自由与爱之地》部分内容与读者分享。

清晨五点半,我披上衬衫出门。大夏天的清晨竟然还有一点微凉,让人得意得直哆嗦。房门左边站着一个长长的树桩,这个村子的地形对我来说过于复杂,树桩或许可以用作宿舍的标记。昨天晚上出门倒垃圾,我就认不得回来的路,村里的一堆宿舍都长得差不多,更要命的是,都是用一模一样的白条纹木板做的门,连一块门牌都没有。

村里养着不少孔雀,这种鸟类平时昂首阔步,一听到人的脚步声立刻灰溜溜地乱窜。我抖擞精神往食堂走去,远远看见小广场上坐着好些人。我径直进食堂里,只见有人进出却无人落座,更没有开饭的征象,又出来,发现广场上摆着张桌子,放着水、杯子和果酱。有人过来倒水,有人从厨房出来,拿着面包来抹果酱,其他人都坐着,坐在草棚底下的,坐在水泥台阶上的,直接坐在地砖上的,盘腿窝在草地上的。

一声不吭。所有人都一声不吭。

有的闭眼,有的半闭着眼,有的睁着眼,有的低头,仿佛在研究蚂蚁迁徙的路线。他们脸上有一种我在一幅名画里看见过的罕见的表情,要么是波提切利,要么是昂利•卢梭。他们都在做什么呢?一个精力充沛的人肯定会倾向于同工作、市场、社会、电脑、运动、吵架、游行或者性交打交道,这些事情是与他相配的,而一个精力充沛的人选择安静地坐着,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就一定有非常特别的缘故。

他们在冥想。

我听志愿者达尼埃尔说过这里有冥想的习惯,就以为是像瑜伽房里的那些人似的,把两条腿掰成一左一右,把脸蛋埋下去,尾骨将健美裤戳得老高,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久好久。据我所知,二战之后的西方人就在讨论瑜伽问题了,那个神经兮兮的匈牙利人阿瑟•库斯勒,在1945年出版了一本名叫《瑜伽修行者与政委》的随笔集,他说,瑜伽修行者对艺术的追求是无力阻遏滚滚前进的历史车轮的,无产者们忙忙碌碌,为的是解人民于倒悬,但是他们没办法把瑜伽修行分子们从倒立的睡眠状态下唤醒。

我也找了一棵大树下坐下来,很快进入了半睡状态。我真的被昨天的工地活儿给累到了,即使上帝突然从旋风里现形,我也只当是飞来一张旧报纸。

人们总是到合适的地方去做合适的事情。人们去泰国享受推拿,去夏威夷晒日光浴,去印度参加灵修,去中国大快朵颐,去荷兰嫖妓,去美国置房产;没有人去印度晒日光浴,去泰国学农业,去中国买房子,去美国吃美食,去荷兰灵修。我有很多通晓常识的朋友,他们要是听说我在以色列参加冥想团体,肯定会紧张地问:“你后怕吗?那儿的人是不是都彻底豁出去了?”他们认为以色列是个精英到牙齿的社会,精气神跟战前的第三帝国(呃,有点政治不正确了)有些相似,人人爱好运动,民气旺盛,适龄的小伙子不太沉湎于女色,对女孩子绑在武装带里面肉鼓鼓的身子看也不看一眼,全社会都没有机会培养哪怕一丁点市侩习气。

中国人,如果没有生意场上的关系,一般不太能与以色列人有深入的接触,他们是一些精密的机器,不停地转动,在保家卫国的事业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每天,他们的巡逻队伍经过哭墙下面,都要深情地敬礼,念一段经文,然后迈着整齐的步子走向约旦河边的宿营点。“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宗教,”曾经有位资深的国际事务专家跟我说,“而他们要关心的事情远远比我们多,比我们大。我们开会的时候,开了一半他们要跑出去祈祷,而且从来不邀请我一起去。”

我完全不了解冥想,不知道它有什么科学根据。我听说,克里希纳穆提在内奥•茨马达是偶像,他的追随者遍及全世界,他有那么多的文字在流传,或许犹太教里有什么理论能与灵修行为交融?我太无知了,需要学习更深的知识。我跟所有人坐在那里,低下头打盹,微风把我呼出去的空气又送了回来。快有近四五十人了,仍然没有一点声音,不断地有人来,重复那个步骤,给自己拿面包,抹果酱,沏上一杯水,手脚都轻轻的,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屈下两腿变成一棵植物。我们是一群寂寞又虔敬的沙漠修行者,我们与贝都因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有骆驼,而我们有剃须刀。

我没看清是谁第一个站了起来。总之,忽然之间,所有人就跟吸了符咒的纸片一样活了起来。冥想时光结束了,变成了从休息向劳动过渡的一个中间状态。人们开始各就各位。我的位置在哪里?

食堂门口有一块软木布告栏,那里钉着一张工作分配表,我必须在一排排的希伯来符号之间寻找代表我的那三个英文字母:LEO。我看到了马克的名字“Mark”,看到了克丽丝蒂娜的名字“Christina”,也看到了达尼埃尔的名字“Daniel”。

但没有我的名字。我在哪里?这份名单还有附件吗?

人们在布告栏边的衣帽架上拿自己的遮阳帽和帆布背包。一茬又一茬的人来了又走了,我还在找名字。

霍尼过来了,他就是邮件落款“阿娜特&霍尼”里面的后半部分,我发现他特别英俊,浓密的灰色卷发下目光炯炯。他自我介绍说,由于他的英语比较好(意思是能领会我这种东方人可笑的用词方式),所以我有事可以找他:“里奥,知道你今天的岗位吗?”

“我还在找呢……”我身边都站了好几个人了。

“我来看看,你昨天晚上就应该看好的,”他只简单地瞥了一眼,“现在你快跟着阿维克多他们去枣椰园,他们在厨房那边那个门集合,赶快。”

《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云也退 著

理想国|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7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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