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财专访ING主席海默斯：“危机”在银行业之外

金融开放的政策实践正在逐步落地。

近日，荷兰国际集团（ING）首席执行官兼执行董事会主席Ralph Hamers（海默斯）接受第一财经记者独家专访时透露， ING目前正在与北京银行探索进一步合作，计划成立一家合资银行，聚焦数字银行领域。同时未来也会考虑对北京银行继续增持。ING是一家综合性财政金融集团，1991年由荷兰国民人寿保险公司和荷兰邮政银行集团合并组成。

ING集团在全球金融机构中，一直走在金融科技发展前沿，很多业内人士甚至将ING称作一家提供金融服务的科技公司而非银行。但是，即使是行业领头羊，也正面临越来越高的挑战。当前ING为应对新技术的快速更迭而做出的改变，令人惊叹。

现在，ING银行员工在入职时，都要向自己的主管提交假如某天从ING离职后的职业计划书。加入公司计划干40年退休的职业规划已经过时，现在ING要求员工将职业生涯分为至少每15年一段的三段，当在人力被技术取代时，员工也更能找到新的工作。

“我已经在ING工作了27年。我的事业，就是不断地适应，适应完全不同的工作类型。每3到5年，我就会做着完全不同的工作。这样的好处是我对ING比一般人更加了解，但同时我也必须不断地、不断地调整自己去适应。”海默斯在接受第一财经独家专访时说，从结构金融、风险控制、电子银行到国际业务，工作的频繁变化让他必须变得非常有弹性。

当然，集团主席尚且如此，更不用说ING的基层员工了。

拟合资设立“数字银行”

中国当前金融开放政策的快速推进，以及“一带一路”倡议的逐步落地，都让海默斯看到了巨大的发展机会。

“当前中国对金融机构外资持股比例的政策，对我们与北京银行的两方面合作都有影响。一是我们目前是北京银行的第一大股东，放松持股限制，我们也会考虑继续增持；另一个是我们正在跟北京银行探讨合资成立一个纯线上的数字银行，外资持股政策也会影响我们对合资公司当中股比安排的考虑。”海默斯告诉记者，如果增持对双方发展都有益，那么ING在新政细则明确后，会做进一步考虑。

他表示，设立合资银行，是希望将ING在受到强监管的金融领域所积累的数字化经验，与北京银行的中国经验做进一步结合。

北京银行2017年年报显示，公司第一大股东为ING银行，持股13.03%。ING银行在全球拥有5.1万名员工，在40多个国家提供零售银行和批发银行服务。北京银行没有控股股东及实际控制人。

今年4月在博鳌亚洲论坛期间，国家主席习近平宣布多项中国扩大开放的重大举措。他提出，要大幅度放宽市场准入。具体而言，要确保放宽银行、证券、保险行业外资股比限制的重大措施落地，同时加大开放力度，加快保险行业开放进程，放宽外资金融机构设立限制，扩大外资金融机构在华业务范围，拓宽中外金融市场合作领域。

ING对中国业务非常重视，目前正在加大对中国的投入，分别在北京、上海建立办公室，并增加更多的人力投入。

“我们1993年进入中国。一方面我们看到很多机会，中国境内的企业到境外投资、中国在境外的企业到境内投资，以及进入中国投资的各个国家的企业，都是可以开拓的领域；但另一方面，也看到中国的监管框架非常不同。”海默斯说，2005年ING与北京银行合作，成为北京银行的股东和战略投资者。随着监管政策的变化，过去很多全球性金融机构离开了中国，但ING一直都非常重视中国业务。

除与北京银行的合作外，海默斯还透露，他在今年5月底参加了北京市长顾问委员会召开的外资企业会议，计划在此前500亿欧元绿色金融投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投资，帮助更多企业发行绿色债券、提供长期可持续发展贷款。

海默斯对中国的政策动向非常敏感，他告诉记者，在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中，他看到了ING发展的机会。

“‘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中，有25个国家都有我们的机构，对中国企业来说，无论是对ING还是北京银行，如果他们有意向投资到‘一带一路’国家，或者与‘一带一路’国家的企业进行交易，我们都可以帮助他们。”海默斯说，如果中国境内的企业，或者中国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企业想要投资到欧洲，或者与欧洲的企业进行合作，ING也可以提供服务。

“危机”在银行业之外

ING银行自互联网普及以来就一直走在金融科技转型的前列，但是面对技术更迭带来的冲击，即使是领头羊也必须自我重塑。

“像我这代人，加入ING之后，一般都会计划工作40年，然后退休。但是现在，我们要求员工将职业生涯分为至少每15年一段的三段。这样，员工工作变动时，就更能适应从一家企业换到另一家雇主。”海默斯告诉记者，在他27年的ING工作生涯中，每3到5年工作内容就会完全改变。

在他看来，这些不同的工作经历教给他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变化永远存在，不能对抗，只能接受。“金融业很多人都在失去工作，技术对人力的替代是不可避免的。”海默斯说，永远不要将挑战看作是威胁，而是总要看作是机会。

1991年，荷兰国民人寿保险公司和荷兰邮政银行集团合并成立了荷兰国际集团(International Nederland Group N.V.，即ING)，成立初期保险业务占比较高，零售银行还主要局限在荷兰国内开展。

就在这一年，25岁的海默斯加入ING，担任全球客户结构融资部经理。彼时的海默斯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这家富含科技基因的全球金融集团的掌门人，他唯一确定的是，一份需要不断自我改变的工作摆在了他的面前。

1997年，ING集团抓住互联网机遇推出 ING Direct，逐渐发展为一家全球性金融机构。为了适应工作调整，海默斯在1999年举家迁往罗马尼亚。2013年5月，海默斯被任命为ING集团执行董事会成员，同年10月1号被任命为首席执行官兼执行董事会主席。

世界在发生变化，用户需求在快速发生变化，竞争格局也时刻在变化。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在中国已被普及，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之外的地区它们也一样被接受和使用。

在海默斯看来，这两个案例都说明，科技使得用户对金融服务的需求，已经从本土化趋向于国际化。

“现在有竞争力的金融平台，很多来自银行体系之外。阿里巴巴是一个电商平台，微信是一个聊天服务软件，Facebook是一个聊天平台，Uber是一个租车服务提供商......但是，他们起源于不同的领域，但随后却都进入了金融领域。”海默斯说，这时候科技公司做金融就遇到了第一个难题——是否要进入到强监管的金融行业，还是游离于监管之外变成“影子银行”，或者是寻找到监管空白的新领域。

在他看来，中国近几年金融科技发展走在国际前沿，有很多优秀案例，但也有很多违法违规的乱象。“我们看到，中国正在推动新一轮监管，因为金融服务是一种全社会都必须非常谨慎的东西，不但涉及到隐私风险、资产挪用风险，还容易产生系统性风险。”海默斯说，ING的机会在于，可以与北京银行合作，在监管框架之下，去提供用户已经习惯了的金融服务。

金融与科技，可能有一万种组合方式。但归根到底，是技术与监管的媾和。

从一家科技公司选择进入金融行业的那一刻起，就必须适应强监管的现实，无论经营管理还是风险控制，都必须与传统银行一样严格尊重规则。许多金融科技公司走向“影子银行”甚至泡沫的原因，就是因为与此背道而驰。

在海默斯看来，以阿里、腾讯为代表的科技公司发展金融，和以ING为代表的金融机构发展科技，是目前比较典型的两种路径。作为全球比较有特色的数字银行，ING从90年代互联网普及开始，就着重发展线上银行。但是，未来不止于此，下一个阵地是移动端银行。

“很多银行将数字技术，当做传统银行服务之上的一种技术服务，而从ING的角度，真正的方向，是直接将银行搬到手机上。”海默斯说，当前用户的需求决定了金融机构提供的服务必须是个人化的、直接的、相关的、标准化（即“PIRS”）的，因为这些是很高级的需求。

所谓PIRS，是指personal、instant、relevant、seamless。以风险比较高的中小企业贷款为例，对传统银行而言，一般需要3周甚至4周的时间来审核。银行需要跟客户做反复沟通，同时审核大量书面材料。

“借助金融科技，我们现在只需要10分钟来决定是否接受贷款申请。”海默斯说，10分钟审核决策，才能称得上是即时性，如果需要3周来决定，就已经不能满足当前市场竞争和经济发展的需求了。

一年15亿欧元“研发金字塔”

从一开始做直销银行、线上银行，ING就注入了互联网技术的基因。相对与传统银行而言，ING能够更快速的学习和调整。2007年金融危机之后，ING进入全球500强前十位，且是10强中唯一一家金融机构。

但是，随着危机之后监管收紧，ING集团经历了一轮痛苦的调整——完全剥离保险业务，从“银行+保险”的金融机构，变成一家纯粹的银行。“将银行和保险结合起来经营，变得越来越复杂，金融危机之后，我们不得不进行重构，去适应监管收紧的需求。”海默斯说，这样的好处在于使得ING更加聚焦于银行业。

“我们的目标是建设一个银行平台，与全球各个国家的银行一起合作。不同国家的客户，期待的服务其实都是一样的。”海默斯说，金融危机之后，ING对于变化带来的危险也更加敏锐。技术变革趋势已经很明确，ING如果不自主改变，其他的TMT公司就会吃掉所有的蛋糕。所以，必须大力引入掌握新技术的人才，同时向不能胜任岗位的员工说再见。

ING的技术投入非常“昂贵”，每年大约将“12亿+3亿+2500万”欧元的资金，投入到三层技术研发“金字塔”当中。

其中12亿欧元用来对现有技术设施进行维护、升级、开发新应用；在此之上，每年投入3亿欧元研究金融科技(Fintech)，包括单独设立、合资设立或收购相关科技类公司；最顶尖的部分，将2500万欧元投入到最新的科技领域，包括区块链、AI等在内的新技术。

3亿欧元的投资篮子，主要聚焦于6个领域。一是做信息集成平台，包括财富管理平台Yolt等；二是做支付，收购支持80种支付方式、150种货币的支付平台Payvision；三是做即时借贷，通过算法审核，包括美国地区的Kabbage、中国内地及香港地区的Welab（或Wolaidai）；四是做智能投顾，完全用算法进行服务，在德国投资一家专门从事智能投顾的公司；五是能够在市场制定更优定价策略的技术或公司；六是能够给大企业制定流动性方案的技术或公司。

“只要对我们的业务有好处，我们都会考虑以参股或控股的方式进行收购。”海默斯说，智能投顾在德国的实践较为成功，可以进行人脸识别、身份信息识别，全流程线上操作。最后发现，数字化操作平台上，客户欺诈、造假的比重，反而更低，仅仅是线下业务的一半。

金融科技应用的基础，是信息的数字化，这一点在区块链领域尤其突出。2017年，ING与法国兴业银行将区块链技术引入了石油交易。海默斯告诉记者，当石油从非洲西部交易到中国时，从装船开始，物理上的石油就被映射到区块链上。运输者可以在区块链上看到货物已装船，银行看到后可以批准融资，保险公司看到可以进行跟踪。

ING关注区块链技术大约始于3年前，1年半之前开始将大量精力和资源投入了区块链领域。“石油映射到数字世界，只能发生一次，那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对记者表示，基于这些数据和技术，ING批准贷款的时间，就可以从26天缩短至3天，到现在甚至可以在30分钟之内实现。

很多人会失去工作，也包括中产

无论是互联网金融、移动支付还是区块链、人工智能（AI），新技术带来的方便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但是，技术革新给行业带来的残酷后果，却不那么令人高兴。因为，很多领域的工作，都将会被完全取代。

金融业很多人都将失去工作，而且会越来越多。

ING银行业曾进行较大规模裁员。2016年秋，ING宣布将数年间于全球范围内裁员7000人，占其当前所有员工总数的13%。被裁撤的员工主要分布于该公司设于荷兰和比利时两国的网点。同时，将大大强化自动化交易系统在其业务中的应用比重。

“科技会抢占很多工作岗位，这对于失去工作的人而言，非常遗憾。但我们只能对这些员工进行再培训，或者帮助他们去找其他的工作。”海默斯告诉记者，淘汰越来越快的同时，ING对数据人才的需求也越来越饥渴。

科技带来的变化非常、非常、非常快，市场对数字银行的需求也越来越高级，在他看来，这意味着ING必须改革，也意味着不得不进行裁员。当科技对金融的改变越来越快时，金融机构的管理者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员工，能够得到充分及时的技能提升，大部分员工都无法从被技术替代的潜在对象，重新“升值”为公司需要的人，即使是受教育水平较高的“中产阶层”。

“他们已经不具备ING所需的技能，培训确实可以提升员工技能，但并非每个员工都可以。”他说，从金融机构管理的角度而言，技术对人力的替代是必然的，一方面淘汰不适应需求的员工，另一方面也在大规模引入技术人才。所以最近三四年来看，ING员工数量始终维持在5.2~5.4万人左右。

数据科技领域的人才，目前在全球范围内都是极端稀缺资源。ING在招揽人才时，必须与谷歌、亚马逊等科技公司同台竞争。为了及时满足技术需求，ING已经开始在欧洲的大学，甚至高中去挖掘潜在的人才。

无论是现有员工的再培训，还是新生代去学习掌握新技术，都需要时间。据海默斯观察，即使是从年轻人小时候就进行技术培训的印度，也已经出现了时滞和错位。

很多人都在失去工作，即使是受教育水平较高的中产阶层。中产阶层对经济发展、社会稳定，都发挥着重要作用。随着科技发展，“中产阶级焦虑”也可能会成为社会稳定的风险点。再加上人口老龄化在全球都已经出现，这意味着人类寿命在延长，也必须工作更长时间。

“所以，我们必须改变思维方式。当员工加入ING时，就必须向主管提交一份职业规划，包括要做的工作、要学习的课程、要提升的技术，以便保证自己胜任在ING的工作，同时提交一份如果未来离开ING的职业规划，让他们能够适应离开并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海默斯表示，如果一个员工已经为离开ING做好了准备，那他其实也一定满足了ING的需求。

海默斯说，科技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领域，必须花很多时间去研究和了解，不停地提升技能和知识。因为变化总是存在，没有办法赶走，所以只能适应，不能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