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霍建国：用多元平衡应对贸易摩擦丨2025经济展望

2024年，我国外贸运行总体平稳。前11个月，货物贸易进出口同比增长4.9%。纵观全年，增速从1月以两位数开局到3月由正转负，4月迅速改善后转为增长7.7%，到11月，月度进出口连续8个月增长。2025年，影响中国外贸的外部因素有哪些变化？外贸将在“三驾马车”中发挥怎样的作用？《2025经济展望》，对话商务部研究院原院长霍建国。

2025，我国外需市场前景如何？

第一财经：全球经济的增长是我国外贸最大的一个背景，2025年全球经济的增长速度会怎样？

霍建国：外部需求的变化，欧美经济2024年总体看，美国能保持2.7%、2.8%的增长，欧洲2024年是0.7%的增长，德国经济可能有点负增长。全球经济应该是在3.2%，算相对平稳的一年。2025年，几大机构预测，比2024年略微还有一点改善，但就仅一点点，就是3.3%。欧美国家现在还是在判断，是不是会产生一些新的矛盾或者新的一些结构性的危机，像债务危机。几大事件的走向，俄乌冲突、巴以冲突，包括中美关系，没有大的变数的情况下，2025年经济比2024年会略好一点，但改善也不大。

2025，影响中国出口因素有哪些变化？

第一财经：出口是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之一，有人担心2025年中国的出口增速可能会下滑，怎么判断2025年影响中国出口的主要因素？

霍建国：这几年出口在压力下逐步发展。从2025年看，影响出口的几大因素没有太大的变化，世界经济的增长维持3.2%，3.3%，变化不大。大国竞争，特朗普上台之后，存在不确定性。贸易保护主义、逆全球化，还在发酵。全球的多边贸易体制现在是比较脆弱的，WTO（世贸组织）作用受到一定约束，区域性贸易组织的影响在上升。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对全球的干扰主要体现在全球资本的流动，值得关注。在这几大因素情况下，中美的贸易不平衡矛盾如何化解，或者中美能否通过谈判达成一种统筹的安排，这是最关键的因素。

特朗普上任后，中美贸易前景如何？

第一财经：特朗普在第一个任期内已经对中国商品加征了关税，在第二个任期，他的对华贸易政策会有什么新特点？

霍建国：从目前的各种信息看，中美贸易的冲突还是不可避免。特朗普目前流露出来很多迹象，10%的关税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是首先我们要考虑的一个冲击点。美国国会也多次提起过关于永久正常贸易关系终止的法案，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现在都是不确定。而且特朗普上台之后，他优先要处理的事项已经排得很满了，包括俄乌冲突，巴以冲突。另一个，美国国内的压力，通胀还没有最终回归到2%，又面临着要启动加税，对墨西哥、对加拿大的加税，重启美墨加谈判，以及在调停俄乌冲突的时候，跟北约的关系如何处理。如果是加税，这也是一个中美贸易冲突的开端。特朗普放出来加税的信号，实际上是告诉你，我们是在这个问题上要进行磋商谈判的。把握住这个空间，积极主动地沟通和谈判还是必要的。在关税的问题上，实际上他的拟任财政部长斯科特·贝森特就跟他的意见不一致。很多人认为加征关税是“双刃剑”，对美国是不利的。很多政策只是看到了一个方向，但是具体如何落实，在什么时候启动，目前都不确定。

第一财经：最近几年，中美的贸易，一方面，中国商品在美国进口商品中的比重是在下降的；另一方面，中国对美国的出口在中国的出口总额中占比也是在下降的。中美之间贸易的重要性，您怎么分析？

霍建国：特朗普上台之后，也就是2018年到拜登这几年，平均的关税还是很高的，至少在19%左右水平。之后美国也对一部分关税做了一些调整，总体看仍然是高关税的不公平贸易。所以对美的贸易实际上就出现了一个波动。疫情期间，2021年、2022年我们的出口还增长得挺好，但是疫情之后，2023年就有一个明显的下降，2024年看来能保持一个相对的稳定。但是中国出口商品在美国的市场份额，这个确实是明显回落了。谁填补了这个空间？加拿大、墨西哥、印度、越南，当然德国、日本也有所改善。我们平时经常说要稳住外贸出口规模或者稳住基本盘，其实意味着我们一定要相对稳住美国市场，或者叫美欧市场。他的消费的潜能，需求的拉动作用是很大的。市场的容量取决于人均收入、经济增长程度。美国的人均收入是8万美元，欧洲平均也在5万多、6万美元以上。这么大的市场规模，一旦经济好转，他的需求、他的订单会非常丰富。

中企出海，如何化解外贸挑战？

第一财经：面对关税壁垒，中国企业也想到了很多应对之道，其中有一条就是出海，对于出海企业您有什么建议？

霍建国：中美之间存在着关税的限制，只能通过有利于扩大对美出口的一些地区。像东南亚，像墨西哥、巴西，企业自动地选择了很多海外投资的项目，但是美国它盯得也是很死的。像2011年，当时我们的光伏就在美国遭到了反倾销调查。关税达到了200%多，我们当年就承受了被迫退出市场的选择。后来，很多光伏企业开始转向东南亚投资，从东南亚绕道，因为美国它还是需要很多这种太阳能、风能的装备的。但是美国2024年就开始对来自东南亚几国的光伏设备加征了高额的关税，271%。271%基本就是终止了，无法进行贸易了。墨西哥也存在同样的问题，通过对墨西哥，像新能源汽车加大了投资，应该说实际效果是好的。但是现在如果被美国政策严格盯住的情况下，有可能都会形成新的一些矛盾点。再加上墨西哥本身也有一个摇摆选择的问题，他是选择继续吸收中国投资，还是选择迁就美国？我觉得还要继续坚持出海的选择，理论上讲没有投资，很难平衡掉货物贸易。这种选择实际上主要障碍在美国。中美未来的接触和谈判，如果能把对美投资的整体环境变得好一点，中国企业对美的投资会上升，而且会缓和中美的不平衡。

第一财经：对于未来美国贸易政策可能的变化，我们有哪些应对的举措？

霍建国：目前看就是要关注下一轮关税的启动，随便就加征关税，不仅破坏了 WTO的最惠国待遇原则，而且就是一种霸凌的做法，不遵守规则，想怎么干怎么干。

第一财经：反制措施您认为有哪些？

霍建国：国际上中美合作的领域和内容还是很多的，在全球治理方面，在国际事务的多边规则方面，很多国际事务的争端解决，离不开中国。一个是通过积极的谈判，不要进入到互相制裁的阶段。相互的制裁一旦启动了，其实各自都会受损。当然了，在有些领域，如果他做得过分，我们要维护国家的尊严，维护企业的利益。

直面中欧贸易摩擦，机会在哪里？

第一财经：我国对欧盟的出口占我们整个出口的比重也是在下降的，您怎么看我国和欧盟之间的贸易前景？

霍建国：欧盟跟美国的规模接近，都是7000亿美元左右，这次出现了电动车的反补贴的矛盾。虽然他已经启动了征税的环节，谈判仍然在继续。当前形势下，中欧之间的合作显得更加重要，特别是未来的特朗普对华政策、对欧政策都可能会促使中欧的合作发生新的变化。继续加强同欧洲的合作，实际上关键还是企业间合作，企业的投资、贸易，经济的纽带让它更多一些，交织得更深一些会更好。欧洲的投资环境比美国相对要好一些，它的法治环境、政策的稳定性相对好一点，有未来进一步发展的潜能。

“一带一路”还有哪些潜在机遇？

第一财经：“一带一路”是我国贸易的增长点，在“一带一路”上的增长，能否抵消我们在欧美市场所减少的贸易量？

霍建国：我们在“一带一路”沿线很少有贸易摩擦，就说明经济合作是很重要的。双方有很多共同建设的项目，这种建设为当地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按照最新的统计，我们在“一带一路”沿线的贸易几乎占了我们整体贸易的47%。我们要逐步地拓展“一带一路”的这种双边贸易投资。但是如果要是说它能不能替代发达国家市场，我觉得目前还很难下这个结论。他的人均收入的差距还是很大的。随着这种建设的发展，经济的繁荣，它的消费就会逐步上升，这样需要一个培育的过程。应该还是把全球看作一个大市场，因为我们也不可能只做南南合作了，这是不现实的。也就是说不要考虑这个替代关系，融合发展是最好的，既需要发达国家市场，更需要发展中国家市场，而且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合作重点。

第一财经：近期在一些新兴市场国家，贸易摩擦也有上升的趋势。

霍建国：这是一个客观的现实，因为实际上我们对美持有高额顺差，2023年达到3300亿美元，我们跟印度的顺差大概也在900亿美元，跟土耳其也有顺差，跟墨西哥也有顺差。保持一个巨额的贸易顺差，顺差方没有意见，逆差方肯定是有意见的。如果不能够以某种合作的形式平衡掉它，最后积累，矛盾的上升就会变成一个心态的变化，会产生一些新的矛盾。我们自己要高度关注这种贸易的不平衡。所谓多元的平衡，如果你的货物贸易不平衡，能不能在服务贸易开放上，或者是在这种投资上，或者在经济工程合作方面进行一些补偿。这种平衡实际上是市场的一种平衡，但是作为贸易政策来讲，一定要有这个意识。

中国出口，涌现那些亮点？

第一财经：我国外贸产品的结构近些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出口为例，机电产品的比重已经占到了60%左右，这跟很多人印象当中传统的服装、鞋帽——劳动密集型的产品是不一样的，特别是近年，像集成电路、高端装备、汽车、家电、船舶都是亮点。未来，出口的产品结构会有哪些新的变化？

霍建国：这两年最大的变化，一个是市场结构发生变化，还有一个就是产品结构发生变化。“新三样”的高速增长，芯片、船舶、小家电出口的稳定增长，都支撑出口。我比较有信心的是我们的很多重型的机械，像工程机械，重型设备，中国是强项，其他国家做不出来那么大的，我们能做。需要在这些优势领域巩固好我们的竞争力，同时要关注升级问题。小家电，电动工具，小电饭煲，这些出口很强。我接触浙江企业，他做保温杯，全世界市场基本30%都是他的。这些产品是需要不断地更新升级，加上芯片之后，信息数字化的这么一个结合发展的过程。在服务贸易开放的背景下，数字贸易的发展会决定未来中国贸易的整个的一个大的发展方向。数字贸易发展都是以百分之十几的速度增长的，货物贸易高度扩张的空间可能会遇到阻力，服务贸易可以继续加把劲，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特别是数字贸易。货物贸易很多国家就是说你顺差了，你出口多了，他对你会有抱怨。但是服务贸易，他不会有什么抱怨。巩固自己优势的情况下，加快向服务贸易的过渡和发展，特别是突出数字贸易的发展，其实它也是平衡目前贸易摩擦的一个很有效的手段。

第一财经：从贸易主体的角度，2024年前10个月的数据，民营企业出口占到全国出口的64%，尤其考虑到它们对就业的带动作用，政策上还有什么改进的空间可以有效促进民营企业在外贸领域的发展？

霍建国：民营企业从统计数据上看，每年都在以一个点的水平在往上提升，60%可以视为基本盘。要稳外贸，如果民营企业能够稳住了，外贸基本上就变得轻松了。不仅仅是外贸环节的问题，这几年对整个出口的口岸的便利化已经完成得很好。海关的各项服务的到位，质检的到位，为民营企业排除了很多出口的困难，但是也要注意到在国内流通和原材料供应这个渠道，就是民营企业的上游的渠道是不是完全打通。否则的话，我们说要保证民营企业扩大出口，你从什么地方入手？保证好民营企业的出口，外贸出口的基本盘就基本能稳住。

稳外资，关键是稳住什么？

第一财经：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到了要“深化外商投资促进体制机制改革”，内涵有哪些？以及您的建议。

霍建国：外资在不同阶段进入了中国，坦率讲，在历史上是挣过钱的，但是今天，有些领域的盈利水平是下降的，外资迁离了或者流出了，我们也要把它看作一种正常的现象。稳住外资，经营的环境实际上非常重要，保证外资良好的营商环境，剩下的选择是他们自己的。中国企业同样也会面临同样的环境，因为有的企业发展快，有的企业发展慢，这是正常的。中国未来的现代化也需要外资，今天的外资，实际上就是我们经济发展的一环，支撑中国经济增长。

未来外贸信心来自哪里？

第一财经：有学者担心，中国的外贸额在全球的占比有下降的趋势，对此您怎么看？

霍建国：要客观地看待，有的人说中国目前14%的贸易份额并不高，还有增长的潜能。确实有潜能，但这个潜能会有很多附加的条件，贸易的平衡程度，以及你的产品结构是不是更适应未来发展的需要，这些都决定了贸易能否扩张。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高水平开放能够吸引更多的国际跨国公司在华参与竞争，而且他们对出口的贡献也是不能否认的。应该多条腿走路，把整个外向型经济巩固住了。

第一财经：作为一个外贸大国，我们未来外贸的信心和底气来自哪里？

霍建国：中国现在全球经济第二，外贸第一，中国的制造业是具有极强的一个竞争力的，是我们的主要的底气。另一个中国的高水平开放，最终会形成和世界的融合发展，会使得贸易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这么一个阶段。另一个中国创新能力正在崛起，可以奠定外贸未来发展的一个基础。我们要发展的空间还很多，实际上我们在精密仪器，在加工中心、医疗设施方面是我们的弱项。我们会在现实当中发现，医院的各种仪器都是进口的，而且价格是非常高的，将来我相信一定会自己突破，自己制造。从当年的1978年的206亿美元全年到今天回头一看，一天我们会完成1600亿美元的进出口，这个变化很大。未来的发展它只要是积极的、向上的，这个信心我们就会很充足。

第一财经：2025中国宏观经济政策，您比较期待的还有什么？

霍建国：政策的连续性，一定要顶着走让它见效。宏观政策的落地到见效有一个滞后期，这个滞后期一般在3个季度9个月，这些政策你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各种指标发生逆转，发生积极向上的时候，可以告一段落。要有一个一鼓作气的决心，不达目的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