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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ISIS劫掠的古城帕尔米拉,历史上曾一次次毁灭

第一财经APP 2018-08-03 14:17:30

作者:割麦子    责编:李刚

一年前,ISIS突然袭占帕尔米拉,破坏了古城中的四柱殿和罗马剧院。事实上,野蛮的ISIS只是炸了半座博物馆而已。

威尼斯画派巨匠提埃波罗(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的名画《芝诺比娅降于奥勒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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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年前,我一时兴起,花了大半年时间,集中阅读关于中东/伊斯兰历史和思想的书。当时能找到的有中译本的此类书大都读了,好几个朋友开玩笑问我,读完了是不是准备加入塔利班——那时候还没有ISIS。尽管是玩笑,这种思路本身就很值得深思,似乎深入研究伊斯兰教,或者更进一步,为之着迷,就意味着会极端化。

我第一次了解到帕尔米拉,就是在那次读书期间,类似的让我印象深刻的古阿拉伯城市,还有皮特拉。

帕尔米拉曾是古丝绸之路上最繁荣、最有文化底蕴的一座绿洲城市。

帕尔米拉位于叙利亚,理所当然地受到了ISIS的战争劫掠。皮特拉位于约旦,至少目前还算安全。它们的相似之处,是都曾在公元前后的三四个世纪里辉煌一时,都是罗马帝国与波斯帕提亚帝国这两大敌对势力之间的贸易枢纽,都借此富甲天下而后不甘屈居附庸,最后又都被罗马帝国兼并。

实际上,它们的命运多少揭示了某种世界史的宿命,那就是贸易要冲上的商业城市可以繁荣一时,甚至掌握巨大的权力,却难逃财富本身所引来的贪婪和争抢,最终使它毁灭的,与当初令它辉煌的,始终都是同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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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上旬,在一支俄罗斯小分队的支援下,叙利亚政府军再度收复帕尔米拉。ISIS是在前一年年底,趁阿勒颇激战正酣,突然袭占帕尔米拉的。这一回,他们又破坏了古城中的四柱殿和罗马剧院。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过去整整一年。2016年3月ISIS第一次被赶走之前,曾占据帕尔米拉达10个月之久,城中的神庙、古塔、凯旋门均遭毁灭性破坏,包括著名的建于公元1世纪的贝尔神庙。当时全球媒体蜂拥报道,社交网络上一片哀叹之声,愤怒声讨ISIS的“反文明”“反人类”行径。

然而帕尔米拉当然不是第一次毁灭。它最早是一座犹太城市,《旧约》说它是所罗门王在沙漠里所建。所罗门王的帕尔米拉早已湮灭无踪。到了美艳绝伦又权欲熏心、简直是克莱奥佩特拉转世的芝诺比娅女王时代,帕尔米拉已经是一座典型的阿拉伯商业大城,融合了波斯、罗马和阿拉伯特色,无论财富、疆土还是威望都达到了顶点。

可是转眼之间,公元三世纪,它再次被罗马皇帝奥勒良洗劫并焚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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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吉本在他那部刚好出版于美国和法国革命之间的煌煌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里,给了帕尔米拉和它的女王两节半的篇幅。

对于芝诺比娅,他毫不吝惜地堆砌溢美之词,说她“也许可算是唯一一位,其非凡的天才完全超越了亚洲的气候条件和社会习俗加之于她们女性的奴性和无能”,并且其“美貌不在她的祖先克莱奥佩特拉之下,而在贞洁和勇敢方面则远在那位女王之上”。

吉本大概梦见过这位1500年前的女王,以至他可以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她的皮肤、牙齿、眼睛、声音。但真正令吉本动容的,却并非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智慧:“她的不次于男人的理解力因刻苦学习而更形完美。拉丁文对她并不完全陌生,但她对希腊文、叙利亚文和埃及文都同样十分精通。她为了自己使用方便,自编了一套东方历史概况,并在崇高的朗吉努斯指导下自由地比较荷马和柏拉图的彼此不同的美。”而且,她“从不像一般女性统治者会因为一时感情冲动手忙脚乱,她始终在最明智的政策原则的指导下,把政府管理得井井有条”。

极盛时期的帕尔米拉,统治地域从两河流域一直延伸到整个埃及,并与波斯、阿拉伯和亚美尼亚结盟。芝诺比娅自称“东方女王”,成为整个西亚事实上的霸主,而帕尔米拉则“在一段时间内成了可以和罗马抗衡的国家”。巨大的成就令贪欲膨胀,即便聪慧如芝诺比娅也概莫能外。而就在她梦想进军罗马的同时,奥勒良皇帝也在一步步推进他“复兴罗马世界荣光”的征服战争。仅仅两次大战役,王国就只剩下了被团团围困的都城。而在都城陷落,又短暂重树叛旗之后,暴怒的奥勒良对帕尔米拉屠城,并彻底毁灭了它。

被俘的芝诺比娅,后来被押送到罗马城,被迫参加了帝国历史上最盛大的祝捷大典。队列中的女王“步行推着一辆她曾梦想坐着它进入罗马城的豪华的四轮马车前进”,“苗条的身材戴着黄金做成的镣铐;套在她脖子上的一条金锁链则由一个奴隶用手举着,沉重的珠宝的重量几乎要使她站都站不住”。据吉本说,当时目睹这一“盛况”的,有“中国派来的使臣”。

公元三世纪叙利亚帕尔米拉王国女王芝诺比娅,被俘虏后,押送到罗马城。

而在万里之外,“商业和艺术中心,芝诺比娅经营的王都,慢慢变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市镇,一个不关重要的堡垒,最后更成了一个破败的小村落”。到了吉本写作的时代,也就是18世纪70年代,“现存的帕尔米拉市民,总共不过三四十户,大都在宏伟的神庙的庭院中修筑起了他们用土垒起的农舍”。

换句话说,ISIS毁掉的,只是奥勒良烧剩下的东西。这座城市——活生生的、有几万人居住营生的城市——是被当时最“文明”的西方帝国毁灭的,而野蛮的ISIS只是炸了半座博物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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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再也见不到那些宏伟遗迹而痛心疾首之时,我们在哀叹什么?

你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声称是对文明的哀思。但其实,如果不那么自欺欺人,大多数时候就只是因为失去了实施我们自己的贪欲的机会而已,这机会来自:也许等我哪天钱足够多了,可以去赏玩或拥有这些奇观与玩物;它们怎么能就这样被毁掉,让我没法念想呢?

在阿莱霍•卡彭铁尔的杰作《光明世纪》中,三个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富家子弟,因为长辈的去世,而自由自在地游荡于空旷的豪宅中,同时幻想着离开令他们厌倦的哈瓦那,去纽约,去巴黎,去威尼斯,去……

“他们在想象的旅游中,观看了圣马可广场鸽群和埃普瑟姆城的跑马比赛,欣赏了塞特乐斯威尔斯剧院的演出,参观了卢浮宫;从有名的书店到有声望的马戏团,从帕尔米拉废墟到庞贝城遗址……他们什么都想看,然而旅行的目标一个也没有确定。”

这就是自私的古物与旅游爱好者的贪欲。在这种貌似崇高和有文化的关怀中,只有国家地理式的风景美照,没有人——既没有2000年前被奥勒良围攻的城市中艰难求生的人,也没有今天以各自的生活理由支持或反抗ISIS的人。荒凉的遗迹在照片上供人们从万里之外凭吊、叹息、咒骂,而这些照片就像时尚家居图片一样,必然是没有人的——有也只是一些甚至不如瓶瓶罐罐重要的摆设。

究竟是什么令到这些人要去加入ISIS,要去做人肉炸弹,要来到这古城对着石头发威?咒骂的人们大都懒得去理会这些问题,只要一言以蔽之“疯子”“极端主义”“恐怖分子”就好了。但是如果你自己换一个时空,很容易就会去做同样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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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怀古者不喜欢谈活人,因为活人太卑微太零碎,而喜欢谈文明,不妨就谈一谈。

文明,就是用来毁灭的,财富,就是等待被劫掠与瓜分的。思古伤怀或许是一件高雅的事情,但历史本身的铁律却是残酷的。越是伟大的文明,越是只能用废墟来彰显自身的成就,无论它的名字是金字塔、马丘比丘、塔克西拉还是殷墟。“所有伟大事物都是因为其自身,因为一种自我扬弃的行为而走向毁灭的:这就是生命的法则,生命的本质中那必不可少的‘自我超越’的法则所追求的东西”(尼采)。历代统治者(包括民主社会)都会做千秋迷梦,但事实却是,毁灭与新生都是必然,正如同大自然的循环。

相比于其他文明,为什么唯有所谓的“中华文明”能延续数千年?秘密并不在于大一统的强力皇权,而倒是在于这种皇权的周期性毁灭。并且由于农民战争或游牧入侵的狂暴与无情,这种周期性的毁灭常常相当彻底。汉代要重新蒐集先秦典籍已难如寻宝,唐代的文明基本上是古今中外大杂烩,宋代要请求日本和朝鲜送回大批失传的汉译佛经,而继蒙古和满清两次彻底征服之后,按照冈仓天心等人的说法,中华文明的“正脉”已在东亚大陆失传,转去了岛国。

但只要我们不是死硬的原教旨“正统论”者,就会发现恰恰是这一次次毁灭吊诡地成为造出新血的契机。没有火烧阿房宫,就没有汉代的神仙宫阙;没有“五胡乱华”,就没有云冈和龙门,也没有气象宏大的唐构;然而今天你只能去京都和奈良体验迷你版的唐构了,因为它们又把地盘腾给了《清明上河图》里那些楼阁与舟桥……

正是在毁灭的基础上,一代代“新人”在最少传统羁绊的情况下,凭借充沛的创造力,将“中华文明”带入一个个崭新的生命周期。它当然与前此的文明有联系,但这联系因了毁灭的缘故而不至于强大到窒息创造力。

让我们牢记尼采的格言:“不管对一个人、一个民族还是一个文化体系而言……其‘历史感’到了某一程度,就会伤害并最终毁掉这个有生命的东西。”“由于过量的历史,生活会残损退化,而且历史也会紧随其后同样退化。”

文明,就是活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古迹,只是这生命力与创造力的标本,如果你不能透过这标本去想象和感受那种原初的生命力与创造力,那么它们就是废物、垃圾,徒然地以陈腐的“美”和“历史”阻塞这个世界呼吸新鲜空气的毛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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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帕尔米拉再次遭难,我当然也痛心,毕竟我也是一个古物和旅行爱好者。但是对于“世界史的宿命”,我们却不得不接受,因为它能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历史的重力,以及在这重力之下,活人们究竟能够做些什么。一个任由贪欲主宰的世界,毁灭就是重获新生所必需的,这是各种神圣经典早就告诉我们的,也是历史一次次搬演给我们看的。

瓦格纳在1850年(前一年,作为激进无政府主义者,他刚刚切身体验了德雷斯顿起义失败的幻灭)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就说:

“如果伟大的巴黎被焚成废墟,如果火焰从一座城市涌向另一座城市,如果他们最后在狂烈的亢奋中给这些无法清扫的奥基阿斯王的牛厩放上一把火,以获得健康的空气,那会怎样呢?我极其认真地、毫不欺骗地向你保证,除了以烧毁巴黎开始的革命外,我再也不相信其他的革命了。”

今日阿拉伯世界的问题根源,在于失去生命力已久的陈腐宗教传统,与西方以其强大的市场和传播力量极度放大的贪欲(这种贪欲既关乎石油财富的争夺,又关乎民族主义的内部与外部权力争斗),以貌似不可能的方式,化合成一种绝望的虚无主义。在这样看不到任何前景的绝境中煎熬,比之瓦格纳当年的幻灭,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极端原教旨和恐怖暴力,只是克服这虚无的“最终幻想”。

如果毁灭是必然的,或许助其早日完成,以便为新生腾出场地,也算是功德一件,就如索多玛和蛾摩拉,就如大洪水——据说是诺亚方舟最后停靠地的阿勒山,位于土耳其、亚美尼亚和伊朗交界处,离帕尔米拉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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