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千万不要低估日本的精气神

一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前不久，日本驰援武汉的抗疫物资上的古诗词火爆一时，日本一所小学给家长信中的那一句“请大家不要对中国以及在武汉市生活的人们产生不平等言论”，也让武汉人倍感温暖。

其实最近日本的疫情也严重起来。截至3月1日晚，日本新冠肺炎累计确诊961例，其中“钻石公主号”就有705人。日本首相安倍晋三26日中午已经要求日本国内今后两周取消、延期或缩小规模举办大型文化体育活动。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表示，对日本出现的疫情“感同身受”。因为这场突发危机，一衣带水的两国之间反而加强了贴近性。

中日是全球第二、第三大经济体，都是出口大国，双边贸易规模也很大（去年1到9月中国对日出口1061.8亿美元，自日进口1256.8亿美元）。如果疫情不停，出口下滑，两国的经济下行压力都会加剧。所以在抗疫中，双方都希望加强合作，你好我好，我好你好。

疫情对中国经济的负面影响不言而喻，但和日本相比，中国的内部需求比日本旺盛很多，中国的政策工具也更有力。而日本央行的弹药已经用尽，日本央行今年1月的利率决议为：维持基准利率为-0.1%，维持10年期国债收益率目标在约0%不变。日本处在零利率、负利率时代。日本央行当时预计，2020财年日本GDP增速为0.9%。疫情之下，0.9%的目标估计很难完成。

但如果你到日本去，又会发现一片太平景象，很多中国的高净值人群尤其是东部沿海地区的，周末到日本度假、购物、体检、看展览、赏花、滑雪……越来越多。最近半年内我三次到日本，听不少人说，日本已经是中国富裕人群的“后花园”，“靠一种有吸引力的生活方式把他们的心留住，加上距离这么近，让他们隔一段就想来一下，而且带着家人或朋友。”

当一个国家的老龄化程度升高、经济动能不如年轻时代之后，还可以有其他方式发展，建立国家的竞争力、吸引力。日本堪称一个范例。

二

去年9月，秦朔朋友圈和第一财经公益基金会共同发起“全球商业文明之旅”，选择的第一个国家是日本，第一站是京都。我们从京都那些长期专注于某一技艺的职人身上，找到了快速变化社会中的某种恒定力量。人生就是选择，职人的选择就是一以贯之，一心一意，他们也有创新，但所有创新都不是离开“一”，而是“职场即道场”，就在这个“一”里改善，精进，开创。

去年底，我们的第二站选择了东京。先后采访参观了NEC公司、富士通公司、花王公司、东京都的外围排水道、索尼公园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受到日本经济社会中有很多值得学习借鉴的东西。日本还是有一股精气神，对产品和服务精益求精，对顾客高度负责，对未来不断探索。日本其实是“老而不衰”，依然保持着相当高的创造力。

我注意到，华为的任正非就是一个“日本迷”。他在接受日本学者和记者采访时说：“我太太去过日本目黑雅叙园后，就说要仿建一个这样的咖啡厅，将来用于接待日本朋友。我们一家人包括我的女儿，都很喜欢日本。我小女儿学的第二外语就是日语，她没事就跑到日本逛街，到药妆店买东西。孟晚舟和日本也有良好的交流，当年日本‘3·11’大地震引发福岛核泄露，她赶往日本指挥抢险救灾，飞机上总共只有两个乘客，一个是她，还有另外一个日本人。”

在任正非看来，日本经济为什么发达？就是以客户为中心，把商品质量做得这么好，让大家不得不买。华为的生产线制度是日本丰田公司以及很多退休老专家帮助设计的，生产线上基本都是日本设备，借鉴了日本的质量管理体系；华为的松山湖基地也是日本建筑设计大师冈本设计的。“通过向日本学习这种精神，我们的5G基站也做到了让世界不得不买，因为我们追求像日本一样把大的设备想办法做小。5G基站功能容量是4G的20倍以上，体积只有4G基站的1/4~1/3，重量只有20公斤，能耗下降10倍，安装不需要铁塔。”

任正非还说，日本盛产诺贝尔奖得主（注：2000年后日本有18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类奖项，获奖总数居世界第二），说明日本基础研究是非常发达的，日本在材料工业研究上是世界最强的，在零部件产业上也是世界最强的。

任正非说了日本发达的三条原因，即以客户为中心、高质量、重视基础研究，我们在东京的访问中都有深切体会。

除此之外，日本企业在可持续发展方面的追求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花王公司，我了解了他们是如何具体推动ESG（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的。2019年花王发布ESG战略，名字叫“Kirei Lifestyle Plan”，由愿景、至2030年的3个承诺及19个行动构成。日语单词“Kirei”，不仅指“美丽”或“洁净”，也展现出心灵的状态与生活的姿态，“Kirei”不仅与自身相关，也意味着珍惜周围的世界。

花王的行动计划包括：2030年之前实现100%的新产品或改良产品符合《花王通用化设计指南》，2030年之前至少提出10件以上对生活方式产生变革性影响的创新产品，2030年之前创新膜包装容器每年普及3亿个，并实现花王所有据点不可回收废弃物的零排放。

三

到日本第一大IT厂商富士通采访时才得知，它是一家百年企业，它的前身“古河电工”是1875年创立的。1935年，古河电工和德国西门子成立联合公司，就是今天的富士通。

过去我听到过富士通在精益制造中的“五合”原则，合时、合情、合身、合宜、合理，讲的是如何推动精益制造。这次我的采访对象是富士通客户端计算设备有限公司(FCCL) 社长齋藤邦彰，他提出，电脑行业的同质化很明显，最后会变成非常相似的产品，只有“满足消费者特定需求”的才能存活。在日本，工作方式不断变化，比如有消费者需要在家照顾孩子，要将电脑带回家，那么电脑的重量和安全性就变得非常重要。富士通在2019年7月发布的新电脑非常轻，可以作为一个平板电脑使用，还可以作为白板使用，体现出“把办公室带回家”的理念。同时，现在大家在一个办公室做不一样的事，如果要让别人知道你在做什么，就需要一个更大的电脑屏幕，“原来我们的屏幕是15英寸的，一般市场上的主流是15.7英寸，现在我们改良到了17英寸，能让大家都看得更清楚。”

在日本消费者眼中，电脑的轻比薄重要，这就需要在材料上突破。

如任正非所说，材料是日本的强项。2019年夏天日韩陷入纷争，7月日本宣布对出口韩国的半导体材料加强审查与管控，包括“氟聚酰亚胺”“光刻胶”和“高纯度氟化氢”，三者皆为半导体制造中的关键性材料。这些材料不仅韩国对日本高度依赖，在世界市场上，日本企业也占据了70%~90%的压倒性份额，控制着产业链源头。在硅晶圆、光掩模以及封装材料等核心材料领域，日本占世界市场的50%。

在采访NEC PC社长戴维·贝内特（David Bennett）时，我又得知NEC也是百年老店，创立于1899年，最早是美国AT&T在日本的合资公司。NEC的意思就是日本电气公司。

NEC PC的游戏本在日本市场非常畅销，针对的是爱打游戏的细分人群。他也提到，在许多国家比如中国和美国，对消费者来说，电脑通常是薄更为重要，而在日本，稍微厚一点没关系，但一定要轻，同时要保证不会弯曲或破损。

NEC PC部门最强的一个竞争武器是服务，确保大多数问题能在24小时内得到解决。

戴维·贝内特上任后提出，应该想办法提高员工的幸福度，如果员工感到幸福，工作效率就会很高。所以他把每周五的下午4点半定为自由时间（不等于休息时间），员工可以用这段时间安排自己有兴趣的活动，比如听讲座、参加美食日、上汉语课、到咖啡馆做想做的事。所有管理人员在这段时间不得开会，也不得把工作截止日期定在这时。

这里要补充一点的是，无论是富士通的PC业务还是NEC 的PC业务，现在都属于中国联想集团全球业务的一部分，是在过去十年间通过合资、并购等方式获得的。齋藤邦彰和戴维·贝内特向我介绍说，联想是一个全球性品牌，同时联想在日本这样的区域市场则采取了多品牌的战略，充分倚重富士通和NEC的品牌。他们对联想最深的感受是，联想的决策速度非常快，是一个扁平化的组织，目标非常进取。富士通 PC和NEC PC在进入联想的大家庭之后，没有牺牲之前的自由度，但是紧迫感提高了。

富士通和NEC把PC业务拿出来和联想合作后，自己在干什么呢？据说现在日本所有的自动驾驶汽车的系统是NEC公司研发的，NEC在半导体技术方面的研发能力也很强；富士通在大力构建物联网和宇宙检测系统，有了这个宇宙检测系统，全自动驾驶中才能避免时滞。

四

日本企业把PC业务交给联想集团这样的全球性公司，集中精力面向未来，开发新技术，这是非常明智和有前瞻性的战略。

根据科睿唯安（原汤森路透知识产权与科技事业部）从2011年开始公布的全球百强创新机构名单，在2014~2018年间，除2016年外，日本企业在百强榜上的数量保持在39~40家（2016年34家），超过美国。日本企业的持续创新力不容小觑，特别是在汽车、化学、硬件和电子、制造和医疗四大领域。

在京都，我们看到了“日本质量”的文化源流，即职人精神，忠于传统之美，一生背负责任，完成责任；在东京，我们则看到了“日本创新”的多个面相，无论是消费者导向的创新还是基础研发的创新，日本并未沉没，其内在竞争力依然坚强。

千万不要低估日本，低估日本的精气神！

（作者系秦朔朋友圈发起人、上海第一财经公益基金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