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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丽女人神秘死亡,引出《摩天大楼》里的秘密与罪恶

第一财经 2020-09-02 15:22:09 听新闻

作者:葛怡婷    责编:李刚

热播剧《摩天大楼》热切地回应和控诉性别歧视、家暴、性侵等社会议题,女性团结一致与暴行搏斗的群像描摹尤其令人动容。

网剧《摩天大楼》的开端,核心人物钟美宝就死了,死状奇诡。

紧接着,警探围绕钟美宝身边的可疑人物一一盘查,在每个人严丝合缝实际漏洞百出的证词中,拼凑出受害者的悲惨过去以及生命最后的温暖和挣扎,所有人的人生都因为钟美宝的存在和死去发生了剧烈变化。

比起章回体的叙事实验与罗生门式的反转剧情,在《摩天大楼》迎来大结局的时刻,是剧集中几个女性角色之间的守望相助点燃了舆论场。在都市剧中,围绕女性之间的友谊、情感而展开的故事成为一种流行方式,但《摩天大楼》更热切地回应和控诉着当下性别歧视、家暴、性侵等社会议题,女性团结一致与暴行搏斗的群像描摹尤其令人动容。

“剧组呈现了钟美宝、李茉莉与丁小玲的感情,这点非常动人,钟洁与叶美丽的部分也很打动我,小说里原来的救赎更为隐晦些,我只是让她们找到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办法。”

女性的成长与救赎是《摩天大楼》原著作者陈雪所关心的议题之一,在她看来,网剧呈现得更有力量,因为更着重在女性的相互救助、女性问题的呈现,通过女性之间的互相协助和彼此相爱,来抵挡社会上那些伤害女性的恶:“我觉得这更好地呈现了这个时空下社会的氛围,我们需要看到女性力量的崛起,这给人们带来希望。”

《摩天大楼》出品人、联播传媒总裁夏锐认为剧集成功的背后有两大功臣,一个是该剧的导演陈正道,另一个便是陈雪。作为当代华语小说重要作家之一,1995年陈雪以惊世骇俗的《恶女书》崭露头角,短篇小说《蝴蝶的记号》曾被香港导演麦婉欣改编成电影《蝴蝶》,入围多个电影节并引起轰动。二十年来陈雪笔耕不辍,写家族历史、童年创伤、成长救赎、同性情爱。熟悉陈雪作品的读者不会对钟美宝这一圣魔一体的人物形象感到陌生。

《摩天大楼》借由一桩谋杀案,一个美丽女人的神秘死亡,引出这栋大楼里住户们的隐秘生活。

不过,因剧集继而对小说好奇的读者可能会在阅读《摩天大楼》时感到错愕,这并不是一部典型的推理小说。陈雪以繁复细腻的笔触罗织超大型城市边缘的众生群像,她醉心于大楼管理员、钟点工、设计师、房屋中介、咖啡店店长、家庭主妇的前尘往事与生存境遇的书写,却无意于破案,小说里甚至没有一位警探角色,这是陈雪有意为之。

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摩天大楼》的导读中写道:在创作二十年的关口,陈雪做出不同以往的尝试,走出她的“迷宫”,进入“大楼”,俨然宣告她有意放宽视野,试探小说与社会叙事形成的又一种感觉结构。

摩天大楼改变了现代城市的面貌,拔地而起耸入云端,承载着欲望与梦想,吞吐着巨量的秘密与罪恶,它是身份的象征,也是褪色的梦境。自2007年起,陈雪就开始构思一个关于摩天大楼的故事,直到她从居住多年的高楼搬至多层公寓之后,才真正开始起笔。

在陈雪看来,摩天大楼与一般社区最大的差异是人的复杂性。街坊的概念消失了,在摩天楼里,人是以一个一个单位计算的,被房号所区隔,彼此有很大的隔阂。在同一栋楼里,却呈现出极端不同的社会地位。

陈雪曾经居住的高楼小区,是一座超高大楼,四十几层一千多个单位,几千人住在里面,上下班时间人潮汹涌,通过闸口简直像过地铁站。楼内分为小户型与大户型,小户型几乎都是租客,这些人随着年代、季节、潮流而流动,有些人背景比较复杂,因此大户型的住户不太瞧得起小户型的租客。

《摩天大楼》是陈雪写得最辛苦的一部小说,光开头部分,她就写了二十多个版本。

令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对以回收为生的母女。她们住在十四层的一个小房间,女儿有些智力不足,衣着破旧,妈妈则显得很苍老。她们把纸板、塑料瓶等装满小车推下楼,走到垃圾集中站,妈妈就会爬到那个用黑色塑料袋堆成小山一样的垃圾山上面,一袋一袋地翻找可以卖的东西,尽管她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然后女儿推着车子到附近的市场去卖。

垃圾山的旁边就是车道,进出的都是些奔驰、宝马等名牌汽车,车上的男女衣着光鲜,保安也对他们哈腰鞠躬。

依靠回收物维持生活的人,以及开着宝马汽车的人,都住在这栋楼里。“我站在那儿,望着这简直是贫与富两个世界肩并肩出现在我眼前,心里就想着,将来我要写一座摩天楼。”

这座摩天楼在陈雪心中盘旋多年,“我必须将它化作小说,真实地写出来,才得以走出它的笼罩”。《摩天大楼》是陈雪写得最辛苦的一部小说,如西西弗斯一般,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徒劳地努力着。

最后,她终于用文字凭空筑起了一座包罗万象的摩天大楼:楼高超过150公尺,地下六层,地上四十五层,共一千五百余户,费时八年建造,住户超过三千人,有空中花园、健身房、洗衣店、超市、咖啡屋、美容院、篮球场、游泳池、图书馆……犹如一座空中小城的摩天大楼,千百户白色窗框如白色的眼睛在空中开阖,十二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交织,二十个次要人物的光阴流转,还有更多没有被写下的人物、生命、故事,在未开启的门后已然存在。

在《摩天大楼》里,陈雪首次引入了犯罪推理元素,借由一桩谋杀案,一个美丽女人的神秘死亡,引出这栋大楼里住户们的隐秘生活,并引导读者化身为大楼的住户之一,成为那无法置身事外的人。在书中,陈雪展开对社会现象和现代性后遗症的探问,竭力书写与钟美宝远近亲疏的人,在她生前和死后所发生的故事,陈雪真正关心的不是破案与追凶,而是一个人的死亡会对他人产生怎样的影响。

“除了是悲剧,死亡能否为他人带来启发?它是否也有创造力,来撼动我们这些对生活麻木的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在追忆死者同时,人们可以重新认识死者,并且意识到,每个人的死亡都与我息息相关。倘若一个人的死亡带给他人新生,那么他的死就带有创造性,他的生命也可以透过这个新生者加以延续”。

《摩天大楼》

陈雪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2017年1月

 

对话陈雪:肩上扛着地狱的人,抵御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活下去

生与死,罪与罚

第一财经:《摩天大楼》中引入了一桩凶案,随后的《无父之城》以小镇失踪少女为主题。为什么开始对犯罪类型感兴趣,是否这种类型元素的引入能够帮助你更好地实现创作初衷?

陈雪:《摩天大楼》是我第一次在小说里引进谋杀案。为了让大楼里的人产生互动,我认为一个人非自然的死亡事件,最容易牵动其他人的关注,而谋杀案这样不寻常的事,也会让人重新省视生命。

《无父之城》则是透过失踪来创造追寻,因为这是一个各种人物都在追寻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真相的故事。引进类型元素让我可以更自由地创造我想关注的主题——犯罪、悬疑、追寻,思考罪与罚、生命的价值、死亡的意义,以及人与人之间最残酷、最神秘的互动。

我对犯罪题材的兴趣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只是当时的作品更偏重内心的探讨,这几年我把写作重心转移到对外部世界的追问与探究,思考社会现象以及现代性的后遗症,这些议题透过犯罪题材更能够发挥。

第一财经:《摩天大楼》是你写得最艰难的一部小说,为什么?在《摩天大楼》中你描写了许多种职业的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存细节,是否与你早年的经历有关?

陈雪:《摩天大楼》的构想虽然来自于我住过的楼,但故事都是新编的。我是在离开那栋楼几年之后才开始写的。在楼里住的时候,我写过几十个人的素描,最后都没用上。田野调查的部分主要是上网搜寻世界各地的摩天大楼资料,并且思考这些大楼的生命,以及与城市的关系。

最难的还是因为加入了谋杀案的元素。我起初写了两个警探,五万多字,后来全被我拿掉了,因为不希望太像侦探小说。但是这个做法让我吃足了苦头,因为没有警探作为引路人,很多剧情很难加入。所以写作形式我改写了好多次,最后才用了现在的版本。

我因为童年与成年后都有很大量的劳力工作经验,也做过业务员,加上我自己平时对各种行业的观察,所以能够创造出那些各行各业里的人物。

第一财经:能否透露与联播传媒以及陈正道团队的合作缘起。网剧《摩天大楼》和小说《摩天大楼》在情节上有不少差异,你对剧集的改编和呈现是否满意?

陈雪:当初联播传媒来购买改编的版权,制作人跟我说明了,他们会找陈正道导演的团队来制作,我因为早就看过陈正道的几部电影,对他很有信心,所以就充分授权了让他们改编。

我的小说做了很多文学上的实验,比如把警探的剧情删除,这样的改动实际上剧集很难呈现,所以最后的网剧确实有很多改编,情节、人物、结局都有改动,但我觉得那是必要,况且我也认为网剧其实是一种再创造,我一开始就表明不参与改编,就是接受了这种再创造的各种可能结果。

作为观众,我很享受这次的观影经验。从剧集来讲,我觉得以十六集八个人物篇章来表现,也符合了小说的精神。网剧里有很多新颖的表现手法,我很满意。我觉得导演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抵达了我要传达的东西,最后那份救赎的力量,很清晰地传达出来了。我很感动。

第一财经:这并不是一部典型的推理小说。你希望读者们能够以怎样的心态进入你的小说。

陈雪:我想,这部小说是一个现代社会的缩影、一部人性的大辞典、一座生命的摩天楼,它补足了网剧没有空间呈现的人物背景故事,并且更清晰地展现一座摩天楼的复杂性。

我的小说更着重在呈现这些小人物的过去与现在,以及钟美宝死后的将来。读者或许也可以把自己看作是摩天大楼的一分子,当你置身其中,也参与了一桩死亡事件,你的生命受到了什么改变?

背负着地狱的人如何重生

第一财经:为什么类似钟美宝这样的女性,她们逃离童年创伤和原生家庭的影响这么难,需要以更大的苦难和混乱去承受和反抗?

陈雪:人的童年是形塑一个人人格最重要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受到的每一个伤害都会扭曲一个人的生命与性格,承受这么多扭曲的人很难不产生痛苦与混乱,这些混乱与苦难都像是在洗涤你的痛苦,或者是过往的再现。它一再地重现在你的生命里,起初你会觉得无所遁逃,但最后你会发现,每一次的再现都有意义,重要的是你是否可以通过这些再现,重新审视伤口,并且一点一点释放自己。

然后这些混乱会减少,你会觉得够了,我懂了,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伤害发生之前,然后你会停止这些混乱,因为你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无法再重来,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改变现在,进而改变你的将来。

第一财经:钟美宝最终没能够逃离困境,几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自证清白的同时又自陈“自己或许就是罪犯”,是否每个人都是这桩凶案的共犯?

陈雪:我觉得不是共犯,但那些人不可避免地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亲眼看见一个悲剧可能发生,却无法阻止,内心会产生罪恶感。我要写的是,每个人的苦痛只有自己可以扛,但或许他人伸出的“橄榄枝”,可以让我们感到温暖。真正要得救,还是要自己走出去,去抓住那个“橄榄枝”,并且有办法透过自己的能力拨开迷雾、走出黑暗,这是不容易的。钟美宝肩上的负担太重,大家来不及救她,反而是她的死亡带给了大家新生。

第一财经:钟美宝继父颜永原控诉美宝“长得那样骚就是一种罪”,现实中也的确存在这样那样对女性受害人的污名化和“完美”要求,你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陈雪:我想这是社会对于性犯罪还不够理解,无法分辨犯罪者的罪是在于强迫、强制,是暴力胁迫,而非受害者的长相或穿着。衣着与长相是无罪的,光是欣赏、爱慕是无罪的,有罪的是强迫发生关系,以及骚扰、侵害。这也是这部网剧想要极力向大众澄清的,犯罪就是犯罪,与受害者长相、举止、穿着无关。

第一财经:推理小说在乎犯罪缘由,柜台警卫李东林却思考“知道了为什么,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恶,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恶呢”,面对类似于颜永原的恶行,是否我们真的束手无策?

陈雪:对于颜永原这类的恶,我想要通过更多的信息,让受到这类伤害的人认识到,是他犯罪,并非我犯错。不论是孩童还是妻子,都要知道,当颜永原们指证你,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因为他是成人而你是孩子,他是强者而你是弱者。他伤害你,就是有错的。

我想通过小说或网剧的呈现,让更多人认识到这种恶,用善意或亲情包装,但实实在在就是恶,就是犯罪。这种认识可以减少伤害。父母也会犯错,丈夫妻子也会犯错,应该爱你的人却犯下错误时,你要警醒地知道,是他错了。如果受害者勇于举报,为恶者受到制裁,那么更多人看到了,就知道是可以举报的,不会躲在黑暗中哭泣;为恶者看到了,这会受到惩罚,就会害怕,我们就能慢慢减少这样的恶。

第一财经:你在作家林奕含去世时写了对“肩上背着地狱”的朋友说的话。钟美宝或者你此前创作中的主人公不少也是肩上“背着地狱的人”,对于遭受创痛的人,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他们获得重生,还是说只能“自己的地狱自己扛”?

陈雪:我曾以为自己的地狱只能自己扛,但我后来慢慢知道,要抵御这样的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活下去,唯有活到足够大的年岁,你的身体心理才有空间长大,可以长出力气,去厘清那些伤害。

即使非常痛苦地活着,那些痛苦可以慢慢地透过其他方式找到出路。这些创伤可以变成理解世界、理解人性更独特的视角,你可以通过创造,通过与他人产生联结,通过去爱人,知道自己不只是一个受害者,你的受创经验可能带给你更丰富的感受力。

这些都是要活下去,并且努力建设自己才有可能达到的。最后你可以超越你的创伤。

(实习生徐洋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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