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360天低电价享福 VS 5天黑灯受罪

美国得州的停电事故，从2月15日开始发酵，其直接的技术性原因正逐渐清晰。2021年2月10日以来，美国多地爆发了暴风雪，处于温带/亚热带气候区的得克萨斯州温度一度低到几十年未见的零下10度，甚至更低。

电力需求因为采暖等需要攀升。糟糕的是，能源基础设施，特别是天然气管道受冻无法正常运转，导致系统发电资源（天然气、核电、风电）出力严重不足，无法满足需求。这些情况，读者都可以从电力系统运营商ERCOT网页实时了解到。

ERCOT网页：http://www.ercot.com/gridinfo/generation

面对事实，人们往往倾向于寻找简单、确定性、单一的原因，试图去解释这个结果。我国停电了，众多媒体煞有介事的分析原因——需求增长太快了。这是令人难以信服的——电力系统平衡都保有20%甚至更多的备用的。

美国得州停电了——人们对着冻住的风机叶片照片恍然大悟：原来是它不给力啊。从原因到结果，只需要一个理由，完全不需要问这个原因相关吗？足够吗？

这是人的心理甚至生理本性所决定的。我国有句老话叫做“事后诸葛亮”（hindsight）——事后自己总认为自己事先就占到了正确决策预测的一边；经济与政治学者都很擅长“打赢上一次战争”。

《黑天鹅》作者塔勒布说，我们人类不断地自欺欺人，对过去的事情进行虚无缥缈的描述，并相信它们是真实的。这在心理学上称为“Narrative Fallacy”理解的幻觉。

如果是普通大众如此理解，那倒也正常——这就是人性，依靠直觉以及“最小努力”原则去理解复杂、充满各种机缘巧合的现实。但是，我国的严肃媒体的公共专业讨论也是这个套路，不免就让专业读者翻白眼了。

电力系统是人造系统，不是复杂的不可控的人类系统——既不存在黑天鹅，也不存在灰犀牛，别乱打比方。灰犀牛、黑天鹅之类的说法甚嚣尘上，已经偏离了其基本的含义。

一方面，这是其作者都没有想到的。黑天鹅的作者的描述是那些不可预见的、却又有重大影响的事件，因此，没有啥“应对黑天鹅”这一说，没法子应对。

另一方面，从历史上，黑天鹅作为一个物种，造就存在澳大利亚地区了，根本不是“概率事件”，而只是知识的缺乏。

作者的“黑天鹅”描述本身，也是个事后诸葛亮的认知谬误。如果2020年的疫情没有蔓延这么大，而是像其他一些疫情（禽流感等）在短时间内就有效消灭了，那么你还会认为它是黑天鹅事件吗？

“事件本身是什么”都是一个需要扩张边界的问题——“The more you want to explain about a black swan event like the storming of the Bastille, the broader you have to draw the boundaries around what you consider to be the event itself”。这个社会学家Watts的认知,无疑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ERCOT最近的容量备用预计是15.5%，这在正常情况下并不低，但极端小概率事件发生了。这并不是“未知的未知”。

一个典型的电力工程学问题是：给定需求与供给侧的诸多程度不同的不确定性，应该在各个时间尺度（小时/天/季度/物理备用）上安排多大的冗余（供给减去最大需求），才能实现一个“理想”的电力保障程度（比如年停电5小时以内）。

这个“理想”，显然是个成本与保障程度的权衡，不可能堆上无限的资源保障“万无一失”，也不能一点余量没有运行中动辄“切负荷”。15.5%的备用率，从历史经验看，的确可以应付大部分的不确定程度。

因此，从整体上讲，这一停电倒没有可归因于人与工程规则的“不正常”，属于“天灾”，特别是被冻住的管道与机组——百年一遇。事后诸葛亮可以看的很清楚，但是事前没有可能。这是整体理性。

但是，必须看到，停电的电力工程学之外的讨论正变得日益复杂。限电人群遭罪、得州的极化党争、甚至参议员躲避低温跑去墨西哥坎昆（度假胜地）都撩拨着人们的神经，刺激着各种复杂的情感。

各种群体开始关注、评论甚至“消费”这场危机，从不同的角度。比如国际组织和事佬——国际能源署（IEA）：面临日益不稳定的气候系统下基础设施的弹性与安全保障；著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大嘴保罗克鲁格曼对共和党人直接开骂——骗子、人渣等等。

往往，这些都有合理的成分。

比较来看，得州电力市场中的各种规则安排，发电机组“最自由”，其批发电价水平也是世界上最低的之一。相比其他的竞争性电力市场，这个市场中没有容量市场、不强制参与日前交易，允许虚拟交易（Virtual Trading，没有发电资产也能卖/没有实际需求也能买）。

可以讲，电源的自由度是非常之大的。正常情况下，这意味着激烈的竞争、便宜的电力以及对市场机制安排的充分信心。得州是美国相对富足而自给自足的州，人均GDP超过6万美元，家庭收入中位数也超过6万美元。

市场批发电力价格，2019年只有3.8美分/度，2020年更是低到了2.2美分/度，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低的电价之一了。

相应的，得州一个典型家庭，年用电量超过1万度。即使不考虑低电价带来的低廉的消费品价格，其年度电力消费支出在1500美元左右。

从消费者负担的角度，中位数家庭，每10000度电占其家庭收入的2.5%，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低的之一了。应该讲，在一年365年的360天，得州人民都是幸福的，就用电的畅快而言。但是无疑，2月份的这5天是难熬的。

得州“坚决”不与其他州联网，有代价但是也有好处。理论上，互联可以使整体变得更好（蛋糕更大），但是，无疑互联会产生明显的赢家与输家。

比如我国电价比日本低。如果互联了，那么我们的电价就会抬高，而日本电价就会有效下降，总体蛋糕更大了但是我们能够分到的“块”其实更小了。

互联了，自然就会受各种互动影响与传染，不能保持独立性，还抬高自身的电价。这是得州不与其他州联网的理性所在。

一句话，不互联还是为了保证自由。至于代价是否过大，那取决于何种价值观了。但是，不能光说吃肉或者挨打的一面。

这关系到一个哲学与心理学问题——人们更在于经历还是感受？因为这5天的难熬，得州人民的福利水平（Well-being）与幸福感（happiness）是否大幅下降？

幸福感下降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心理学实验表明：人们对于过去经历的事情，往往会压缩其时间维度，因此，更重要的不是持续时间，而是强度以及最终结果如何。尽管客观上，其福利水平并没有下降太多，给定5天只是一年时间份额的百分之一多。

在我国，“劳模”思维还很盛行：在遵循某一个方面的社会规范之后，就有资格去偏离另外一个社会规范，比如享受特权。也是对这种心理思考特点的“利用”。

我国电价是极其高昂的。作为一个对比，我国最富裕的北京市居民，人均收入中位数是7000元/月。一个家庭按照2个工作人口，消费10000度电的负担占家庭收入的3%。

如果是一般的城市，由于收入水平低得多，负担当然也要重更多了。一个得克萨斯州的年轻单身青年，一个月可能花50$的电费（300度电），同时可能也会消费50$的电信费（无限流量）。换成一个北京的单身青年，可能其电信话费直接可以换个货币符号——50人民币（无限流量），而其电费无疑将比直接换个货币符号要贵上1-2倍了。

电价高昂的基本原因，也在于系统中的“自由”——这一稀缺资源的分配极其不平等。在我国，调度具有无限的自由，仍旧是整个系统的指挥官。而机组几乎没有任何自由，它们在小于年尺度上的出力往往都不能自己决定，更不要说能够发多少电，挣多少钱了。

同样，这种自由的过度不平等，也是我国电力系统可靠性的重大隐患。湖南、江西为了更多的备用率，肆意牺牲广大机组发电挣钱的机会，家常便饭“停电”，给后者的市场份额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目前来看，由于调度在电网之内，电源（比如华能集团）与电网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阶段。如果没有坚定的改革，系统安全性状况同样堪忧。

需要警惕脱离语境的发展可再生还是煤电的论战。概念化、符号化的讨论，将需要满足多种约束的电源发展问题简化为可再生VS煤电的论战。一个煤电还是1个亿的煤电，其结论可能一样吗？可再生发展存在方式问题，煤电更加存在方式问题，而不是到底发展哪个的问题。

现在的突出问题是：煤电极端过剩还在上，可再生能源不做“统一”市场安排，而搞“僵直特权”外送，损害发电商与受电地区电厂利益。

我国电力系统如果不推进改革，那是真的会遭遇“黑天鹅”。中国新一轮电力体制改革，从2015年3月发端，现已走到第6个年头。6年来，我们时刻面临着政治与经济逻辑的碰撞。截止目前，前者依然占据主导地位。因此改革进展相对有限——这并不奇怪。

必须在顶层设计中明确的是：电力部门作为一个“内循环”的部门，不需要任何特色，而必须坚持国际标准与方法论，将经济效率、而不是绝对控制权（你不控制，它也跑不了）放到第一位。

电力部门是一个经济部门，需要彻底的自由化，在其他部门（比如IT、电信）跟国际纷纷脱钩的背景下，电力系统要逐步与世界“挂钩”——现状是“脱钩”的。

（作者为卓尔德—Draworld 环境研究中心主任兼德国能源转型智库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