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最爱的“宿敌”中平卓马：与陈腐的世界“决斗”

人生有那么多来不及。简直可以说，人生就是由各种来不及排列而成。

2012年5月底，我在东京新宿的一间酒吧里采访荒木经惟。当时有个计划，做六七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的日本超一流摄影师的长篇专访，最后或许可以形成一本书。名单上有深濑昌久、东松照明，不料这两位其后半年内先后去世。早知道就先把荒木放一放了，这个前列腺癌患者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2012年虽然已经证明不是世界末日，但还是非常令人伤心的一年，死了两位摄影大师，又死了两位电影大师——安哲罗普洛斯和若松孝二——还都是被车撞死的。实际上，所有这些人里我最想采的是若松，已经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就是来不及啊来不及……现在只好寄希望于哪天能采到足立正生。

还好，2012年5月初和2014年10月，分别在北京和东京做了杉本博司和森山大道的专访，令我的日本摄影师访问计划勉强还延续着。采访森山的时候，问了他不少有关中平卓马的问题，当时就想，下次再去日本，请森山搭个桥，采访一下他这位老朋友。谁知过了不久又传来噩耗，中平也死了。

不过中平的死，不像若松那样令我震惊。虽然明明白白知道他此前还活在人世间，甚至期待有见面的机会，但潜意识里，他似乎早已是半个甚至大半个死人。1977年，刚刚与篠山纪信合作完成20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摄影论著《决斗写真论》，他就因酒精中毒而陷入深度昏迷，虽然抢救过来，却从此失忆，生活与意识一直处于一种很奇特的边缘状态，似乎一只脚还若即若离踏在今世，另一只脚已悄然跨向彼岸，整个人就在这样一道狭窄（或其实无比宽广？）的夹缝中度过了38年的时光。

然而被抹去的，不仅是他的记忆，更是他的（与我们所有人一样）被灌输的形形色色的思维框框吧。就一个最杰出的摄影论者而言，1977年，中平已经死了——他再也无法延续自己激烈而刁钻的思绪，所有的逻辑，所有的言词，所有的立论，都在那一刻断裂，塌陷为背后的一道深沟高壑。而吊诡的是，作为一个伟大的摄影师，中平却很可能是在那之后才真正开始生长。因为忘记了一切，也就最彻底地消除了所有曾竭尽全力与之对抗的（自身与他者的）视线的“方格”。现在他有可能再一次（在懵懂童年之后）真正拥有一种赤子的目光，这种目光与成年人的执行力结合起来，于是他的摄影论——尽管他已将其完全忘记——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得到了最彻底的践行。对中平来说，生活中的不幸，与艺术上莫大的幸运，就这样，以历史上并不罕见的方式，合一并迸发出异色的光影。

如大竹昭子所说：“如果他就这样离开人世，可能只会被后人定位成一个破灭型人格的摄影师。但是他大难不死，从失语症、失忆症的未知世界生还，成为更为神秘的存在。即使知道的人不多，中平现在比昏迷前更积极地从事摄影创作。即使他失去了记忆，还是不忘摄影。这就是他的特异之处，也是谜样的部分。”（《日本写真50年》，脸谱出版2014年4月版）

事到如今，我只能从别人的记忆中去捕捉中平卓马了。以下是我从各种图文碎片中勉强“打捞”起来的中平形象。

荒木经惟和森山大道都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七上下。中平卓马也是小个子，而且因为瘦弱，看上去更“小只”。不过在人群中，他却是很显眼的一个，因为他喜欢扎红头巾，穿红毛衣，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思维和语言都激烈异常，真像一团火。作为那个年代典型的激进左翼，积极投身各种社会运动之外，当然也酗酒兼嗑药。据他的老同学内田说，出事那晚，他其实喝得不算多，但很可能嗑药过量，一并发作了。

大病之后，红毛衣似乎不太穿了，红头巾还是照绑，人变得更消瘦黝黑，背也驼了，看上去比如今还身强体壮的森山起码老10岁，但笑起来，却如儿童般天真烂漫。

中平富有一种真正日本式的激昂、壮烈的感性，读《决斗写真论》，你是真的会热血沸腾的，你会发现他是真的要用相机去和这个世界上陈腐的一切，以至这个陈腐的世界本身“决斗”。我无比认同中平2003年在自己的回顾展上所说的话，在我看来，它针对的其实远不止是摄影，而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一切方式——也就是说，什么是“真实”——

“摄影不是创造，也不是记忆，而是记录。所谓摄影行为，不是抽象的行为，经常是具体的。不是将简单的事物观念化之后变成难于理解的事物，而是通过相机这种媒介使得‘我’和‘现实’相遇的过程。”

《为何是植物图鉴》（脸谱出版2016年12月版）

《决斗写真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