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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他用质朴漫画记录从民国走来的一代普通人

第一财经 2021-10-06 13:35:25

作者:饶平如    责编:李刚

暌违八年,饶平如的遗作《平生记》于今年9月出版,全书以180余幅漫画及文字,记录了一个普通人的百年。

2013年,饶平如老人绘写的《平如美棠》出版,以一段相偕六十年的爱情童话感动无数读者,畅销50万册并被翻译成八种语言。去年4月,饶平如以99岁高龄辞世,他的遗作《平生记》于今年9月出版。全书以180余幅漫画及文字,记录了一个普通人的百年,从童年时代、戎马生涯、公私合营、下乡见闻、在土方队制造木牛流马、晚年奇遇等,串联起了一代人不平凡的记忆。

国庆假期,第一财经经出版社授权,节选《平生记》以餮读者。

有时,父亲晚间自江西大旅社回家,喜气洋洋,母亲这时也显得高兴。他俩轻声地说完一些话后,便一同走到我和弟弟的卧室中来。

原来,这就是父亲把打赢官司赚的钱拿回家的时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市面上都以银元为货币单位流通,只有“辅币”才用纸币和更小的硬币单位——铜元(详情我会在“偷母亲的钱”一节中叙述)。

在那个年代,一般家庭里哪里听说过有保险箱呢?只能选择最僻静的地方去藏匿。我的卧室北面就是大墙,也就是这幢房屋的最后端了。靠墙处,临窗的位置放了一张书桌,桌子后方是两堆老式的、福建制的皮箱,箱子下面有粗而矮的木制箱架托举,以防潮湿。这一堆箱子有三只,左首一堆最上一只箱子较小,也轻些,这样便于搬动。父亲每亲自动手,把上面的箱子移开,然后,打开中间的皮箱,只见里面平平地装了一些衣服、布料之类。这里就是我家蓄钱之处。我看见父亲拿出好几条由报纸包卷成筒状的银元,长二十公分有余,再由母亲小心翼翼地塞到箱子里的边角处,上面用衣服等物盖好,弄平整。放好后,上锁,再把那个轻的箱子加上去——一切恢复原状。

父亲和我面对面的交谈极少,至于像现代的知识分子父母那样单独为子女做课外辅导,更是谈不上了。

只有在一块儿吃午饭时,或偶尔父亲也在家吃晚饭的话,他会即兴与我们相谈几句,如果他兴趣浓厚,还会向我们讲一段故事。某日午餐,父亲边吃边不无感慨地说:“世事无如吃饭难啊!”

我就说:“吃饭还能算难?这我就不懂了,拿起筷子端起碗张口就吃嘛,这有什么难?”要待父亲再加解读,方知此话意义。无独有偶,美棠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她说,幼时某日吃饭,她的爸爸曾问她:“你知道米是哪里来的吗?”“这还不知道吗?”她说,“我看见李妈从米甏里用碗舀出来的呀!”弄得众人大笑起来。

南昌号称“火炉城市”,夏天相当热,但清晨还是有一段较为凉快的时间。一个夏日清晨,我把一张竹床置于上厅的天井中,仰望天空中的白云,在蔚蓝色的晴空中不停地翻腾起伏,有时像一只羊,一会儿又似乎像一头牛,变幻无穷,古人所谓“白云苍狗”,我领略着这样的景况,儿童的幻想也随着云彩的翻滚而变化。这时,父亲忽然来到厅前,见我在赏云,他在旁边随兴吟起了古诗:“夏云多奇峰!”我听见了,至今还记得。

又一天,我在小学六年级,美术老师教水彩画。一次要我们用饱蘸着淡蓝色的水彩笔,往画面上端一笔抹去,然后把画纸竖起来,让淡蓝色的水自然地由上而下流淌下来,这样就形成了很均匀的夜空之色了。随后我又添画了个月亮。此时父亲也刚刚走出厅堂,在廊檐下看到此画。他就说:“此画可题‘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我就照办了。我小时记性极好,父亲随兴而发、随机而教的只言片语到如今九十多岁,仍然言犹在耳。

一天晚饭时,父亲在家,兴致颇高,和我讲了个语言文字相关的小故事。他说,从前,有一个大国,想去侵略一个小国,又恐师出无名,便想出一个主意。大国出了一个上联,让小国来对下联,如果对得出,那就相安无事,否则难免动武。当然,上联的内容也是充满了大国的骄横之态和对小国的鄙视之情:

“朝无相,边无将,汝国家,玉帛相将,将来难保”

上联的“相”“将”二字都是多音多义字,前两个读xiàng、jiàng,后两个读xiāng、jiāng,语义、词性自然也不同。“玉”“帛”都是贵重的礼物,“相将”为“来往频繁”之意,“玉帛相将”在这里意即贿赂公行、腐败已极的状况。

小国国王得此上联,只好将它张挂于京城之闹市中心,想举全国之力来解此危难。

果然,有个聪明人来了,他对的下联是:

“天难度,地难量,我皇上,乾坤度量,量也无妨”

这个下联的“度”“量”二字也都是多音多义字,前后语义、词性不同。不卑不亢,堪称绝对。大国于是就不再侵犯这个小国。我怀疑这个故事是杜撰的,但故事有趣,我也容易地学了好几个新词新字,还记忆至今。

父亲虽不甚关注我的学校功课作业,但有两件事他却是在意的:一是写小楷,二是读点“四书”。

暑假一般有两个月,我读小学五六年级时,每天早饭后,在下厅的圆桌上,父亲都要我练小楷,字帖常常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奏折。这些奏折当时因为一些原因写坏了,不能上奏,因此留存下来。字片上的字迹仍然工整,可供临摹之用。于是父亲每每取来一张残片,叫我用心习字,每天写两三行,也无严格要求,并且教导我:“祖父讲过,会写字的人在没有写这个字以前,纸上便已经有这个字了。”当时我不明白,怎么在没写字以前纸上就能有这个字呢?现在我想,那就和文与可画竹成竹在胸是同样道理吧!

父亲又告诉我祖父用毛笔的经验:新笔不是最好用的笔。买来新笔后,必须拿来习字,要待写去三成新、尚留七成新之际,才是毛笔的最佳状态。此时可收藏不用,再去买新笔来写。从前的考生就是这样贮藏了一定数量七成新之笔后,便带在身边去应付科举考试了。

到了读“四书”的年纪,父亲请的是吴山比老先生。他头发稀疏,身矮而微胖,肚子很大。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可看见一层层的光圈,即使戴了眼镜,他看书也必须用眼睛贴近在五六公分的近距离之内。他大概从无刷牙的习惯,我在就近听他讲课时,总能闻到一股奇异的气味。毕竟这点礼貌我还是懂得的:我总是尽量屏住气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吴山比先生衣着朴素,总是一件旧的淡灰色布袍子。质料好坏代表贫富,但读书人绝对要穿长袍,长短之别是斯文与否的象征。上课的时间定为每晚七点到九点。地点还是在下厅圆桌上。我是主要受业门生,因此时我年十四岁。陪读的是三弟兆抡,他只有十一岁。他哪里听得懂?不过,父亲觉得反正一样授课,加一个旁听生也多少有点益处。

我的中学国文老师邓锺霸先生和我们说,“四书”之中,文章写得最好的是《孟子》。吴山比先生首先教我们的就是《孟子》。这部《孟子》,他花了两个暑假的时间才教完。

每到夏夜的七点钟左右,吴先生按时到达。下厅里两旁本来就摆着四张太师椅和两个茶几,这时就需要把太师椅移动到圆桌边来。吴山比老先生面南而坐,这是尊师之礼。我和三弟坐于两边。《孟子》在旧式书铺很易买到,是石印的版本。书上没有标点符号,吴先生讲完一句,就用竹制笔帽顶端,蘸上印泥,往书上一按,即成一个红色的圆圈。讲到语意未尽而须停顿的地方,就用毛笔尖点一下,成了一个瓜子点。

每晚两小时,只够先生教我们一小段。他讲解的内容,我当时只能理解二三成而已,倒是书中有些句子,由于文字精妙富于韵律,我当时就爱诵读,至今也不能忘。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平生记》

饶平如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 2021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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