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别不文艺的合肥，一个持续了14年的文艺实验

上月末，在合肥市罍街二期15号楼的安徽原创音乐基地，老鲍作为东道主，敞开大门迎接来自全国各地近百家演艺空间的主理人。

这个占地3000多平方米的音乐基地，让众多来访者感到惊讶。“他们看到合肥有这么一个地方，觉得很神奇。”老鲍告诉第一财经，大家或多或少都表达出了羡慕与认同。有人称老鲍为“安徽原创音乐教父”，他笑着说，自己既不是音乐人，也不是音乐经纪人，只是一个“没有作品的艺术家”。

连续三天，首届LiveHouse行业论坛在安徽原创音乐基地举行。这场行业论坛没选在LiveHouse数量最多的北京或上海，也没选在独立音乐活跃的成都或武汉，而是选在了合肥。原因很简单，老鲍做出了LiveHouse在中国二线城市文艺实践的范本。

合肥是一座没有太多文化特征的城市。曾经，合肥年轻人下班后没什么文化活动，喝酒、打牌、唱歌就是主流，夜晚最热闹的去处，是街边大排档和烧烤摊。

在文艺土壤堪称荒芜的城市，老鲍和他创立的ON THE WAY（下称“OTW”），做了一场漫长的文艺实践。

今天的OTW是安徽青年文化的标志性品牌，旗下涵盖音乐、戏剧、脱口秀、音乐节和专业音乐厂牌。OTW创建的安徽原创音乐基地，位于合肥著名的美食一条街——罍街，包含了LiveHouse、小剧场、录音棚、排练房、音乐教室、展厅、酒吧、咖啡馆、文创商店、音乐体验馆等。从2019年5月正式营业至2020年12月，近300组乐队、音乐人登上安徽原创音乐基地的舞台，呈现近300场演出，这还是疫情不断反复期间的数据。

纵观合肥，更大范围的文艺浪潮正在兴起。这几年，一批由旧监狱、砖瓦厂、老工厂改造的当地文创园陆续成为打卡热门地；去年，合肥陆续举行一系列青年空间艺术节、文创生活节、书展、戏剧节等文艺活动；近年，白鸟画廊、壹处、沫·美术馆、大地美术馆、安徽省美术馆等数个艺术公共空间陆续开幕；在合肥老街区红星路上，则开出许多独立咖啡馆、酒吧、书店与画廊。

曾经的文艺荒野已经开出一片花丛，并在持续生长中。

老鲍是合肥文艺蓬勃发展的见证者，也是背后的重要推手。14年来，他在合肥策划执行了近3000场文艺活动，安徽文艺青年都熟悉他的名字。让OTW成为安徽原创音乐的大本营和年轻人的精神高地，是老鲍的心愿，也是这个文艺拓荒者坚持十多年的事业。

文艺垦荒者

老鲍与OTW的故事，是合肥文艺叙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2008年10月，老鲍在合肥大学城开了一家酒吧OTW。白天，他是大学老师，晚上则是酒吧老板，身兼服务员和调酒师二职。他没把这里当作生意，更像是一个安顿自我灵魂的地方，一个隐藏在城市角落的文艺客厅。

“没事就在酒吧里弹弹琴，唱唱歌，看看书，跟朋友们聊天喝酒。”回忆起早期酒吧的场景，他对酒吧的定位很明确，“音乐美酒，文艺生活，就是一个城市的乌托邦”。最初，他需要用自己当老师的薪水来支撑酒吧的生存。

老鲍爱喝酒、爱写诗，也爱交友，在文艺生活缺乏的合肥，这里很快吸引了原本蛰伏在城市深处的文艺青年和本土音乐人，他们成了常客。

老鲍想，是不是可以给这些玩音乐的朋友提供一个更专业的演出场地。于是，第二家OTW开业时全面升级，开始正儿八经地当作一家LiveHouse来运营。

那时，北京最老牌的愚公移山和MAO刚成立几年。纵观全国，LiveHouse的数量不多，从业者无一例外都是出于对音乐的热情，在商业上做着各自的摸索和试探。

当时的独立乐队并没有好的市场环境，唯一收入就是演出，基本都是穷演。他怀念的是，天南海北的乐队来到合肥，直奔OTW就开始演，演完就在楼下吃大排档。露天红棚子底下热气腾腾，本来为乐队拼的两条长桌，随着越来越多乐迷挤进来，拼出七八张桌子。暗夜里，不打烊的长桌宴上杯觥交错，碰撞出的是青春回忆。

纯粹，热爱，是当年LiveHouse普遍的状态，这条路走得缓慢而小众。一些LiveHouse主理人专注地做着音乐现场，老鲍则把自己喜欢的一切文艺活动都尝试起来——做演出，办艺术展，聚拢一帮热爱戏剧的人组建方盒剧社。

市场明显的变化发生在2013年左右。综艺选秀节目《快乐男声》的选手翻唱了一曲民谣歌曲《董小姐》，民谣顿时出圈。“现场音乐通过综艺节目扩圈到了大众，生态就变了。”老鲍记得，就在那几年，民谣歌手马頔等人的音乐现场总是人满为患，台下百分之八九十的乐迷他都没见过。那时候，中国LiveHouse迎来小高潮，全国开店数量达上百家之多。

2019年，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对独立音乐的助推达到顶峰。第一季《乐队的夏天》相关话题总阅读量达45亿，登上70个微博热搜，陆续将新裤子、五条人等独立乐队推向台前。小众独立音乐加速跨入大众视野，LiveHouse从地下迅速走到地上，资本也开始加入赛道。

看上去，LiveHouse可以从“情怀”变成一门“生意”，但现实依然残酷。据《2020中国音乐产业发展总报告》，LiveHouse票房收入3.75亿元，仅占全年音乐类演出票房总收入的5%。从业者面临的问题是，LiveHouse如何开拓更多的商业可能性？

孵化安徽独立音乐

LiveHouse是一个城市的音乐现场试验田，也是城市青年文化活力的象征。

“回顾现代音乐发展史，带有live性质的空间对音乐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音乐传播的物质载体不断升级变迁，从黑胶到MP3，但线下空间永远承载着最具生命力的那部分创造，现场的全方位直观感受是最不可替代的，LiveHouse一定是音乐产业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老鲍说。

当合肥有了OTW，也有了观众，他意识到，仅把LiveHouse作为一个演出场所，已经远远不够了。他想以OTW为平台，建立连接起合肥乃至安徽的音乐文化，形成音乐产业化。

随着热门综艺对乐队文化的推波助澜，乐队无论是阵容、成本还是巡演的要求都越来越高。在控制成本的考虑下，头部乐队都会优先选择一二线城市。这样一来，二三线城市LiveHouse的演出内容难免匮乏。

“消费者是因为音乐买单，而不是消费一种氛围背景。”与其苦等好的音乐内容登台，不如主动培育原创音乐市场。2018年，老鲍创立了安徽首个音乐厂牌，把LiveHouse作为本土独立音乐的孵化器与平台。

OTW的推动力是显而易见的。曾在OTW供职的员工Hos在2017年与朋友组建乐队“和平饭店”，在厂牌帮助下走进录音室，录了三首Demo。2020年，乐队发行首张专辑，一步步走出合肥，今年夏天即将开启全国巡演。

除了“和平饭店”，成立11年的“安子与九妹”与“潮池蓝”都是合肥本土乐队的代表，走遍全国各地的音乐节和LiveHouse。迄今，OTW音乐厂牌旗下签约、合作的乐队与音乐人达30余组，策划录制的音乐专辑超过40张，单曲达500多首。

老鲍认为，OTW厂牌对合肥本土乐队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是，让大家聚合在一起，以厂牌的力量对独立音乐人进行保护，让乐队的演出和权益得到保障，“合肥整个的商业演出都变得更规范了”。

以音乐为内核，OTW不断开拓文艺的边界——举办安徽最大规模的“蚂蚁在路上”户外音乐节，创立安徽第一家爵士酒馆、协力创建安徽第一个民间剧社“方盒剧社”，扶持安徽首个脱口秀团队“雕凿脱口秀俱乐部”，开设第一个黑匣子剧场“狭剧场”。

这些年，方盒剧社出品制作的戏剧作品多达30多部，多次受邀参加乌镇戏剧节等国内重要戏剧节，老鲍说，“他们已经从业余爱好者组成的剧团，往职业化道路迈进了。”而雕凿脱口秀俱乐部也在去年走出了安徽，登上了东方卫视的舞台。

回过头来看，他觉得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无意识的，“很多是出于生存的考虑”。就是这样的无心插柳，他把文艺做成了企业，促成安徽独立音乐走向产业化。

文艺拥抱商业

很多LiveHouse主理人羡慕老鲍，能在合肥的特色商业街罍街拥有面积庞大、业态丰富的安徽原创音乐基地。老鲍说，这既依靠运气，也是多年准备的结果。

罍街是合肥的美食特色街区，由当地国企合肥滨湖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投资开发，其目标是打造为合肥的一张名片。2015年，老鲍把爵士酒吧开在这条街上，每个月做两到三场国外爵士乐演出。

有一次，国外爵士乐队在台上演出，台下人满为患，气氛热烈。罍街负责人正好巡场到这里，十分惊讶，意外于合肥的文化活力如此蓬勃。负责人找到老鲍了解情况，问他是否考虑换个更大的地方。

双方一拍即合——老鲍需要更大场地打造青年文化综合体平台，罍街则需要为街区注入文化内容与价值。

2019年，3000平方米的安徽原创音乐基地成立，从装修到房租，都给予老鲍足够的优惠政策。OTW一入驻，这里很快成为当地年轻人的打卡地。

如果没有资本和资源，老鲍认为，他做不成这件事。十几年前，他想要实现一个想法，总是难以找到合拍的人，但现在，随着一代文艺青年成长为不同行业的管理者，“彼此能共同理解，要完成一件事变得更顺了”。

他认为，LiveHouse的经营者不仅是提供场地，也是本土音乐文化生态的缔造者。LiveHouse就像一个文化生态的容器，只要是跟青年文化相关的内容，都可以放进去，“无论是从生存角度，还是未来发展的角度，LiveHouse都应该多元化。只有把乐队和乐迷聚集在一起，一个城市才会形成文化消费的习惯，变成生活方式。”

VOX主理人朱宁认为，绝大多数LiveHouse的主理人都是玩音乐出身，“天然会对一些东西有抵触”。但老鲍恰好相反，他借用著名艺术家杨重光的话说，文艺需要寻找新的精神家园，这个家园就是商业。

他不认为文艺有一个“圈”，而是要破除这个“圈”，让文艺触及更广的舞台，“文化艺术如果不与社会生产、社会生活发生关系，无法产生独立的价值”。

OTW的职责，就是让文艺内容与社会万事万物发生联系，他积极与开发商、商业、政府、街道、公园合作，让音乐文艺与社会产生更多关联，也让OTW实现更大的商业价值。

从当年的文艺青年，到今天安徽音乐产业的操盘者，老鲍已经转变了对行业的认知。文艺不能再闭门造车，孤芳自赏，而是要把每一个作品变成产品，让创作与经营结合起来，这才是文艺行业走向产业化、品牌化的必然路径。

老鲍秉持这样的理念，打造他的文艺产业地图。在疫情最艰难的时候，很多大型户外活动停办，他就跟文旅结合，定制开发小而美的音乐文艺活动“进山计划”。

“我们就带着音乐去旅行，把咖啡馆、酒吧搬到山里，不搭建舞台，在山谷和河边就能演出，到晚上，山野变成舞厅，大家喝酒蹦迪社交。”老鲍说，“进山计划”是音乐与户外、文创、旅行、自然的叠加，形成丰富的复合体验，正是音乐带来的新的文旅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