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死了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

这个残忍而又令人极其困惑的杀人故事，创造了法国出版业新千年的第一个奇迹。它是2000年法国图书畅销榜的冠军，不到半个月就重印3次，平均每天售出2000册，连当年轰动一时的超级畅销书《母猪女郎》都望尘莫及。即使对埃马纽艾尔·卡雷尔，这位写出过《雪中惊魂》这样既畅销又得大奖的小说的知名作家，也是一个奇迹。

一个人，在一天时间里先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两个孩子以及父母，然后放起一把大火，想要毁灭一切，包括自己。但是偏偏他给救活了。随后，这浓重的血腥背后的种种离奇事件才被一页页揭开。

《对面的撒旦》源于一个曾震惊欧美的真实事件。那是差不多30年前的事了。1993年1月8日晚，让－克洛德·罗芒用擀面杖打烂了妻子的脑门。第二天醒来，他又用卡宾枪打死了7岁的女儿和5岁的儿子，接着，他去了数公里外的父母家，杀死了他们和他们的狗。然后他跑到巴黎，想掐死他的情人，但没有得逞。回家后他就着手烧掉一切。1995年，罗芒被判终身有罪，并处22年徒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将于2015年出狱，届时他将61岁。” ——事实上，他直到2019年才被假释。

这一事件在上个世纪最后10年曾令法国乃至整个欧美的公众如此困惑和关注，以至与之相关的新闻和艺术作品都得到了高度重视。同样以这一事件为素材的电影《失序年代》（L’Emploi du Temps），由因《人力资源》（Ressources humaines，1999）一片获2000年欧洲电影奖的旅法德国籍导演劳伦·冈泰（Laurent Cantet）执导，差不多在同一时段上映，获2001年威尼斯电影节当代电影单元最佳影片奖。第二年，法国女演员兼导演妮可·加西亚（Nicole Garcia）紧接着就又一次把该事件搬上银幕，拍出《被告》（L'Adversaire）一片，入围戛纳金棕榈奖提名，而这次正是改编自卡雷尔的小说。

卡雷尔笔下的罗芒并不是好莱坞惊悚片中常见的恐怖杀人恶魔。他看上去如此文静，甚至有些笨拙。他的身份是令人尊敬的医生，里昂全国保健和医学研究所研究人员，在总部设在日内瓦的世界卫生组织工作。

但这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1976年6月，他不肯承认上医学院一年级失败，而欺骗亲友说自己考了第5名。从此，他开始了长达18年的说谎生涯。他虚构了此后的所有履历，让自己在全世界旅行，参加各种报告会和学术研讨会，还声称发明了一种对付绝症的神奇新药……

而其实，他整天在汝拉山的森林里闲逛，或者开车兜风、泡咖啡馆、去按摩院，就这样消磨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与此同时，亲友们纷纷把巨款交给他，让他帮助存入瑞士银行增值。这使他可以将阔绰的生活维持了许多年，直到情妇要他还钱，而他已经两手空空——悲剧随即发生了。这18年里，让－克洛德·罗芒把谎言提高到了一个艺术的高度。

在法庭上，当提到杀孩子时，罗芒站立不稳，抽搐起来。他的叫声响彻法庭，然后，他用小孩子一样般尖厉的声音哭喊：“爸爸，我的爸爸！”面对这撕心裂肺的一幕，又怎么能理解他当初如此冷酷地对孩子扣动扳机呢？难道真的有恶魔附身？卡雷尔所要做的，正是深入罗芒的内心，去挖掘人性的黑暗。他跟踪了这个案子6年，其间多次因压抑而中断写作，1999年终于完成后，甚至没有勇气出版。他走罗芒走过的路，在罗芒藏身过的停车场徘徊，访问罗芒去过的客栈和咖啡馆，踯躅在罗芒父母养育他的地方，甚至一次次深入到罗芒停过车的林中小路。他发现自己似乎也成了罗芒，替罗芒设身处地，从罗芒的角度和处境来考虑问题，这使他的精神受到极大的压力，简直就像耶酥替人受难。

卡雷尔接受记者采访的几段话，表明了他对罗芒的理解——

记者：“恶魔”，谁是“恶魔”？他身上的那个魔鬼？别人？外界？

卡雷尔：是他身上他必须与之斗争的心理要求。它把他催眠了一辈子……

记者：您把他当作是做可怕的事情的人，还是遇到了可怕的事情的人？

卡雷尔：不管怎么说，我把他当作是遇到了可怕的事情的人。人们必然会觉得，一个犯下如此罪行的人，是他所不明白的一种神秘之物的玩具。

记者：他很少提到他的孩子们，他怕回忆起杀害他们时的残暴情景吗？

卡雷尔：我觉得这太残暴了。他无法谈论它。

记者：不过，他慢慢可以说，可以写他妻子的名字了……

卡雷尔：……我想，他试图忍着，不让感情的洪流在庭审时猛烈地喷发出来。如此非人的叫喊。他拼命忍着。

记者：为了替他辩护，人们可以说，他之所以杀死全家，是不想让家人受穷，流浪街头……

卡雷尔：不，不是怕家人受穷。他认为，知道了他的真相，这对家人来说太残酷了。他宁愿让他们死，而不愿让他们被这种真相击垮……这就是人们用精神病分类学术语所说的利他主义罪。他杀死了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

《对面的撒旦》

[法]埃马纽艾尔·卡雷尔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201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