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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项飙:把公众对“附近”的需求转变成自下而上的行动

第一财经 2022-11-19 21:30:47

作者:吴丹    责编:李刚

项飙提出“最初500米”的方法,希望每个人能从一草一木,从邻里,从周围的人和事,探究“最初500米”如何聚合在一起。

近日,在“城市与我们:跨越边界”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论坛上,人类学家项飙以《从虚拟世界到真实社交,我们如何重建附近?》为题,提出“最初500米”的设想。

在数字时代,人们前所未有地依赖网络,沉溺于虚拟世界,真实的社交逐渐稀缺。人作为城市的主体,需要有意识地跨越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正因如此,三联人文城市季以“跨越边界”为题,邀约包括项飙在内的八位嘉宾,围绕虚拟与现实、有形与无形等各种不同的“边界”展开对城市与边界的探讨。

项飙说,他对于“最初500米”的思考,是针对“最后500米”而来的。“最后500米”是电子商务公司平台、物流以及由城市管理部门提出的,“最初500米”则是反过来,从每个个体出发,从自己身边的500米延伸开来,连接一个更大的世界。

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论坛上,项飙连线发言

去年,项飙舍弃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的教职,奔赴德国城市哈勒,在国际顶级科研机构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担任所长。

不会说德语的项飙,目前跟家人定居柏林,平时坐一个多小时的高铁从柏林前往哈勒工作。在建于20世纪10年代的百年老公寓楼里,他以“最初500米”的方法,开始自己在新环境下的社会行动。

他家附近没有地铁,只有公交车,步行去女儿的学校只需十分钟。步行是他观察四周的机会,周围的人纳入他的视线,成为关于“附近”的研究对象。他跟卖冰激凌的意大利人攀谈,观察修自行车的以色列人的工作方式。他留意到楼上住着一位钢琴家、一位数学家。在楼下花园散步,又认识一位退休的德国工程师,一段随意的聊天开启他对俄乌冲突的新思考。长时间的观察,带着真诚去对话,是项飙了解事实细微肌理的“唯一可靠的办法”,也是他认为的当代社会科学最好的研究方法。

这些年,不少学者从各自学术领域跨界到大众视野,成为明星学者,项飙是其中之一。他从人类学视野出发,以细致入微的表达输出独到观点。在《十三邀》节目中,他与许知远关于内卷的对话,形成了社会热点话题和共识。他那句“我们要不断抽打自己,让自己这么空转”,成为关于内卷死循环的讲述中,一种无比真切的描述。

项飙在《十三邀》上与许知远对谈

项飙认为,现代社会的趋势是人越来越原子化,对附近丧失兴趣。随着“附近”的消失,人们很难在现实中切身了解其他群体是怎样生存的。

这种“附近的消失”,在今年疫情期间又被人们反复讨论。在上海这座25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各个社区的团长开始涌现,在特殊时期帮助解决社区物资的燃眉之急,实现民间互助。消失已久的邻里关系、人际关系在疫情时期重新建立,“远亲不如近邻”也多了一层“患难与共”的含义。

在“最初500米”的提议中,项飙希望每个人能从身边的人开始观察留意,从一草一木,从邻里,从周围的人和事,去探究“最初500米”是如何聚合在一起的。

“它是一种以我们个体出发,从每个人自己出发的一个小小的社会行动。”他说,当每个人从自己身边的500米去看,就能把个体和更大的世界联系在一起,“比方说每天早上你跟电梯里的那些邻居是什么关系,你出门的时候跟那些保安是什么关系,你跟每天早上经过的早点铺、业主、打工人是什么关系?”

生活在中国,人们能享受极为便捷的生活,比如动动手指,就能在任何时段迅速点上一份外卖。在项飙看来,这是城市生活的“功能性过剩”,“今天的各种硬件、软件的发展,各种管理措施的到位,其实使得我们功能性急剧发达,甚至过剩”。

相对而言,他认为城市生活的生态性不足。这就造成人们表面上在社交媒体上极为活跃,但年轻人又觉得内心孤独无援,身边缺乏强有力的支持系统,非常个体化。有些年轻人在线上才感受到真实,敢于表达自我,但在现实生活中,不知道如何与人交流。这些都是“功能性过剩”、“生态性不足”所产生出的悖论。

“吃饭靠外卖,出门打滴滴。上下楼坐电梯,看着手机根本不管身边的人是谁,那样的生活是最舒适、最高效的。但同时我们知道,在这样高度舒服的环境下,会出现空虚、焦虑、压抑,然后是病理上的抑郁症。这些问题的出现,不是因为困难太多,而是因为我们失去了了解困难、了解差异的基本能力。”在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论坛上,项飙这样说。

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项飙进一步阐释了他对社区、对“生态性不足”的看法,以及我们应该如何重建“附近”。

《跨越边界的社区》(修订版)

项飙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年3月版


对话项飙:从“最初500米”重新理解自己和周边

第一财经:社区这个概念最早是由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这本书提出的,他强调社区和社会共同体是一种组织化的治理体系。过去,中国的社会共同体以单位为纽带建立。随着单位制瓦解,社区就变成了这个时代社会共同体的连接渠道。你怎么看社区概念在中国的变化?

项飙:我们可能首先需要对“单位制”做一点澄清。单位制是改革前对在城市里大单位里的职工而言的,所以它针对的人群是非常有限的。对于没有正式单位的、或者单位比较小的城市居民来说,邻里街道还是最重要的一个生活组织的方式。广大的农村就更不用说了。

而且,单位制能够发挥作用,一个重要原因是单位和“大院”联系在一起。大院在中国城市里有特殊的意义,是因为大院保持了强烈的农村色彩。在大院里,孩子跑来跑去,在这家吃饭,在那家过夜,互相之间没有什么隐私。乡土特色给了它一定的弹性。

另外一方面我们也要注意到,在改革之后有一种“准单位”的制度。一个重要的例子就是宿舍体制。在珠江三角洲,包括在全国各地,大部分农民工住在厂区的宿舍里。这和原来的单位在性质上当然完全不一样,它在工作上是完全没有保障的,人们是高速流动的,而且它没有大院那种关系。

这样的“准单位”制度比原来的单位制所覆盖的人数不一定少,它遏制了社区的发展。这是我1994年去东莞调查看到的,民工来到城里,没有社会关系,像分散的土豆,工厂成了把它们包起来的唯一的口袋,而且这个口袋是一包到底的。我当时提出了“悬浮”,也提出了新“社区制”的想法。

第一财经:在个人越来越原子化的现代社会,社区的活力直接反映出一座城市的魅力,社区营造也成了热门话题,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你观察到的社区营造的效果如何?

项飙:社区营造成为重要话题,一方面当然是反映了大家的需求,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和城市规划部门的思路、房地产商的利益,以及多年来以房地产为推进的城市化发展思路有关。

我们在社区营造上的资源投入不小,但社会效果还有待观察。比方说,社区营造里面的一个特色似乎是专业人员介入、具体职能外包给社区的专业公司。社区里的业主日子过得舒适安全,不用操心。这叫什么社区建设呢?社区建设本来的意思是要大家民主参与、不断讨论甚至争吵,一起想出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一起动手。

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应该把社区营造看作是一个机会。毕竟客观需求在那里,又有人愿意投入,关键是我们可以怎么样更积极地介入,把它推向更加真实有效的方向。

第一财经:你提出“最初500米”的设想,也就是自下而上,从每个人的邻里和周围出发,增加城市生活的生态性。能否从社区层面和个人层面阐释一下,我们如何去增加生态性?一个有生态性的环境, 对城市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项飙:生态性的基本意思就是说,生活是比较乱的,生活里有很多你看起来不舒适的东西,有很多你不喜欢的东西。但这是生活,这些东西的存在是有它的道理的。你喜不喜欢是你的权利,但是去了解它们的存在,也是你的义务。

所谓的“疯癫者”就是一个例子。你到一个村里去,不管村里人口有多小,你几乎总会碰到一些奇怪的人,有点疯癫,精神不太正常。

村里人当然意识到他们不一样,有时候也会歧视他们,但大家都承认,这些人是村里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在城里的小区,如果有这样的人,人们可能会想去报警,或者想办法告诉物业,让那个人搬出去。

有些高档小区会对业主做社会背景调查,然后拿此做广告,保证社区里面没有让你看着不爽的人。这是对社会的“谋杀”。个体会去支持这种“谋杀”,因为这让生活更方便、舒服。

但是到最后,大家会活在一个没有生态性的、单一树种的林子里面,大家都“憋死”。

现在在城里,大家习惯了那种方便的、高度包装的、不断消毒的生活。“生态性”意味着,大家要去理解那些不一样的东西,从丰富和复杂中,看到让你踏实的质地感。

第一财经:说到中国的社区营造,成都可以展示出一些有活力的样本。比如有30年历史的玉林,从一个老旧的街区,转化为野生的、踊跃着文艺活力的社区,原住⺠与⻘年文化、商业业态共生,能体会到大城市稀缺的附近感。但社区营造成为热门话题之后,商业的介入往往会让一些本质的东⻄丢失。你也说到,“重建附近”与“社区营造”某种程度上是唱反调的,“社区营造”是否与“社区建设”有定义上的差别?

项飙:我说的“重建附近”确实和“社区建设”“社区营造”不一样。

中国的社区建设在过去20多年里得到了长足发展。从基层政权建设到网格式管理,从大数据管理到疫情期间的干部下沉,不同小区网格互相打通、数据共享等,作为管理对象的社区的建设是大大增强的。同时,由于电商的蓬勃发展,所谓“最后500米”、社区小区的配送中心建设也得到大量投资。

而我说的这个附近建设,不是要建设作为行政单位或者是商业目标的社区。我提倡的附近是所谓的“最初500米”。

“最后500米”是从一个商业或者权力中心出发往下的,个人是末梢。“最初500米”则是从你出发,你是起点。附近的建设主要是一种意识的建设,是重新理解自己和周边、和社会的关系,看到社会的具体和复杂,摆脱一些抽象的、大而化之的概念去理解社会。

商业性介入的社区营造是有问题的。但是另外一方面,说明大家对“附近”的需求是很真实的。对于社会学者、艺术家、公益事业人员来说,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把公众对“附近”的需求转变成自下而上的行动,带来切实的、意识上的、日常行为上的改变,而不是让它再一次成为商业化的机会,使得生活越来越精细化、越来越昂贵,但是也越来越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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