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何以越来越重视东盟

2022年是世界格局剧变的一年，地缘政治博弈和国际秩序重建的过程不断加速。世界上规模最大、一体化程度最高的地区性国家组织——欧盟更是受到了俄乌冲突、能源危机和供应链问题的巨大挑战。在这一背景下，欧盟谋求通过能源供应和供应链的多元化来应对危机，并解决未来的战略发展问题。

作为亚洲最大的地区性国家组织，东盟近年来和欧盟的关系不断攀升：2020年12月从“对话”升级为“战略合作伙伴”，2021年欧盟把其驻东盟使团升级为代表团，同年发布的《互联互通和欧亚关系决议》《欧盟印太地区合作战略报告》也强调了东盟的重要地位及合作的可能性。

上月中旬，欧盟和东盟建立合作关系45周年纪念峰会在比利时召开。不同于以往，除缅甸以外的双方所有领导人都亲自出席此次会议，这样的规模在历史上尚属首次。泰国、马来西亚在会上分别与欧盟正式签署了“伙伴关系和合作协定”（PCA）。至此，东盟最大的6个成员国已全部签订了PCA。欧盟还在会议上宣布将在2027年前对东盟投资100亿欧元，覆盖清洁能源、农业可持续发展、数字基础设施等领域。这些成果无不凸显了欧盟积极寻求可靠合作伙伴的用心。

那么，欧盟对东盟的重视程度近年来为何显著提升？东盟对于西方的吸引力究竟在何处？

欧盟迫切需要实现供应链多元化

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对欧盟产生了重大的冲击，能源价格的显著上涨更是几乎在2022年一整年内制造了历史性的高通胀，给居民和企业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即便在能源价格下降的情况下，欧盟去年最后一个季度的通胀率依然超过9%。IMF预测，2023年至少有一半的欧盟国家可能会陷入衰退。

如今，能源问题退居二线，但供应链瓶颈依旧显著。以欧盟中经济实力最强的德国为例，该国虽然是制造业强国和出口大国，但其出口产值中约有1/4依赖于来自国外的中间产品，该比例高于中美等主要制造业国家。新冠疫情导致的芯片短缺曾使德国的汽车产量在2022年初减少到2019年同期的2/3。

疫情带来的供应链冲击还未完全散去，俄乌冲突的阴云又笼罩欧洲大陆。一方面，制造电动汽车和飞机所需金属原材料以及化肥、化学原料不少来自于俄罗斯，战争和制裁严重影响了欧盟企业的供应链安全。另一方面，从乌克兰进口的谷物、葵花子、动植物产品、铁矿石等原材料也大幅减少，大幅提高了加工企业的成本，减缓了生产进度。

此外，制裁还造成了对俄投资降至冰点。大众、宝马、西门子、汉高等公司纷纷停止了其在俄罗斯的业务。埃森哲咨询公司测算，由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导致的供应链危机在最坏情况下将导致欧元区国家9200亿欧元的产出损失，相当于这些国家2023年GDP的7.7%。

完善的供应链对欧盟经济发展曾提供过重要支持，但目前供应链的运作模式在应对不确定性方面存在着明显欠缺。地缘政治局面的剧变让欧盟重新审视供应链安全问题，开始对其调整，以提升其韧性。通过《芯片法案》《关键原材料法案》《单一市场应急工具》等法案，欧盟在关键原材料、关键行业的供应保障方面打上了补丁，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频繁、持续时间更长的供应链中断。

欧盟企业也正在努力实现供应来源多样化，除了成本因素，它们不得不更多考虑安全性和灵活性，以应对未来的“黑天鹅”事件。除了建立库存，从适时性生产（JIT）向冗余性生产（JIC）转变外，在欧盟内部重建供应链并在新兴国家开拓供应渠道也是当务之急。

德国总理朔尔茨在欧盟-东盟峰会前强调:“我们不仅需要使我们的供应链多元化，还需要使我们与世界各地的联系多样化，德国需要密切和互信的伙伴关系，尤其是与亚洲、非洲、拉美和加勒比地区的新兴国家。”

东盟已成为“增长绿洲”

在全球经济发展不确定性上升，各大经济体不断下调增长预期的今天，东盟俨然成为“经济增长的绿洲”。2021年，地区内生产总值达3.3万亿美元，增幅为3.4%。过去10年间，东盟GDP增长率平均为4.1%，预计未来仍将保持年均4%的增速，并在2030年突破4.5万亿美元。

东盟尚处于人口红利期，6.6亿居民中15~64岁的适龄劳动人口比例较高，可以为外向型经济提供充足的劳动力。目前，东盟的人均GDP约为5000美元，人口大国如印尼、菲律宾等的工资尚处于较低水平。以越南为例，该国二线地区目前的法定最低工资每月约为170美元，这对于劳动密集型企业无疑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东盟中人口最多、经济体量最大的印尼不但幅员辽阔，自然资源也十分丰富，棕榈油、橡胶、锡、镍、金等产量居于全球前列。该国还拥有庞大年轻劳动力人口和广阔的市场。去年在巴厘岛举行的G20峰会已经向世人表明，印尼作为东南亚唯一的欧佩克成员国和G20成员国，正崛起为一支全球性力量。

外国直接投资流入创历史新高

对于越南的“经济奇迹”，媒体上相关的讨论不少。在新冠疫情肆虐的2020年，该国依然保持了较高的增长速度，在全球大中型经济体中表现亮眼。随着该国股市的下跌，又爆出越南工厂订单骤减、外资撤离等消息。然而刚出炉的数据表明，该国去年GDP增速达到了惊人的8%，创下25年来最高速度。强劲的出口和外国投资是越南快速发展的主要动力。2022年，该国吸引外国直接投资277亿美元，为5年来最高。作为GDP只占东盟十分之一经济体来说，越南在获取外资的能力普遍较强的东盟国家中，依然名列翘楚。

根据东盟统计数据库ASEANstats的资料，2021年东盟吸收外资1740亿美元，同比大增42%，一举成为全球第三大外国直接投资接收地区。这些投资主要涉及金融服务业、制造业、批发零售业等。尤其是制造业外资增幅惊人，同比飙升了134%，覆盖电动汽车、电子、生物医学和制药等项目。欧盟在东盟国家的直接投资增加额从2019年的61亿美元，增长至2021年的265亿美元，亦创历史新高。如今，欧盟已成为东盟第二大外国直接投资者。

基于安全、市场、成本和效率等动机，来自欧盟的公司广泛参与了东盟制造业的投资。其中泰国是东南亚最大的汽车生产国，产量在东盟中占据半壁江山，目前大众、戴姆勒、菲亚特、宝马等都已在泰国设厂；大众汽车还在马来西亚建立了两个工厂；雪铁龙和标致也已在印尼和泰国投产；欧洲主要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如博世、采埃孚、马牌轮胎、蒂森克虏伯等更是遍布东盟。此外，化工巨头巴斯夫公司在泰国拥有3家全资子公司和1家合资公司；德国汉高公司在东盟主要成员国都设有子公司，并在印尼和泰国设有工厂；丹麦著名玩具品牌乐高2021年在越南投资10亿欧元建厂，这也是乐高建造的第一座碳中和工厂。

渣打银行去年11月发布的一项报告显示，81%的全球受访企业表示将在3到5年内增加在东盟的投资。可见东盟国家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依然会保持对于投资者强大的吸引力。

然而，东盟国家成为世界工厂的道路绝不会一帆风顺，这在一个月前的峰会上就埋下过隐忧，因为它并未从实质上推动成员国自贸协议双边谈判的前行。由于东盟各国在经济发展和贸易水平上差距较大，自贸协议只能由欧盟和东盟成员国逐个展开，目前欧盟只完成了与新加坡和越南两个国家的谈判，与印尼的谈判已经进行了11轮，而与泰国、马来西亚和菲律宾的谈判目前处于暂停状态。

同时，东盟虽然已和欧盟结成战略伙伴，但他们的一些现行政策与欧盟的利益和价值观存在矛盾。印尼禁止镍矿出口的决定、马来西亚和印尼的棕榈油产业的争议、缅甸政治危机等都有可能影响欧盟对于东盟的投资。东盟只有发挥政治智慧，不断推进自身一体化，才能在未来全球供应链的深度调整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对于欧盟而言，东南亚地区在进出口和投资方面所占的比例依然很低。虽然欧盟和东盟互为第三大贸易伙伴，但双边贸易量只占欧盟总贸易量的5%。2021年欧盟对外投资的4000亿美元增量资金中，只有不到7%流向了东盟。根据当前的新增投资额，即使配套以相当数额的国内投资，将东盟真正整合进供应链，变成一个全方位的制造中心需要多久还是一个未知数。可以判断，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东盟只能作为欧盟企业供应链上的一个补充环节。此外，供应链多元化带来的高额投资从某种程度上看是一个现实风险，它和供应链集中这一理论风险相比，恐怕并不一定更优。

最后，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过去二十年的全球化高速发展历程中，经济体按照自身禀赋和比较优势参与国际分工，以经济效率为首要目标逻辑已发生了显著改变。其实，欧盟很早就在寻求经济关系多样化的途径，深化与东盟的合作无疑是提升多元化水平的一大步。在安全与效率并重的考量下，重塑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和价值链将带来新的机遇与挑战。对于雄心勃勃的东盟来说，这需要用更大的智慧和耐心去驾驭。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