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永刚走了，精神永留

浙商多星辰，照亮市场路。

随着时间推移，改革开放后第一代浙商中的一些杰出代表，如30后的步鑫生、冯根生，40后的鲁冠球，已在几年前离开了我们。

他们虽去，但他们在上世纪80年代所推动的改革创新，已载入史册，成为中国企业的共同财富。

2月10日，杉杉控股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郑永刚因突发心脏疾病不幸离世。他是50后，65岁，正是经营智慧的高峰期，遭此意外，真是“天者诚难测，神者诚难明”，太让人痛惜了！

中国企业家一日不可无浙商，浙商一日不可无甬商，郑永刚正是当代甬商的突出代表。

在宁波三江口有一组塑像，几个青壮男子背着行囊，向母亲和妻儿告别，要外出闯荡。近代以来，宁波帮勇闯上海滩，创下中国工商业的上百个第一，也留下了“知行合一，知难而进，知书达礼，知恩图报”的甬商精神。1949年后，宁波帮在香港再创甬商传奇，包玉刚、董浩云、邵逸夫、曹光彪、李惠利、陈廷骅、王宽诚、李达三……星光熠熠，蔚为壮观。

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甬商，郑永刚延续了前辈的血脉，并进行了新的发扬。他在宁波创造了风靡全国的杉杉服装品牌，1996年在上交所上市，成为“服装第一股”；而后他进军上海，向高科技产业转型，打造出全球规模最大的锂离子电池正极、负极材料及电解液综合生产商；2020年底，62岁的他再次进击，斥资超50亿元收购LG化学的偏光片业务，填补了国内空白。

从1985年进入商海，38年来，郑永刚为中国的品牌建设、民营经济发展、产业转型升级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不同历史时期，他一直走在高质量发展的大路上。

从中国产品到中国品牌

1976年，郑永刚高中毕业后参军，受到了部队作风的锤炼。转业后他在宁波鄞县外贸部门工作，1985年被派到经营困难的鄞县棉纺厂当厂长。他敢担当，有谋略，迅速扭转了局面，企业也成为纺织部的“行业先进”。

郑永刚曾说：“真正说起来，我干的就是一件事，原来工厂是生产型的，我把它变成经营型的，用‘经营’理念去做企业。”当时所谓“经营”，就是大胆到新疆等地采购棉花，棉价比宁波低很多，立即就获得了竞争优势。

1989年，郑永刚被调到困难更大的甬港服装厂，该厂已濒临资不抵债，三年换了三任厂长，谁都怕去，怕“淹死”在那里。但郑永刚调研后发现，问题不是生产设备和员工素质不行，因为厂里引进的是先进的德国设备，专做西装，100%出口到意大利、法国。问题在于出口产品的加工费有限，一年做八九个月，其余时间设备都空着。设备成本和财务成本双高，所以连续亏损。于是他决定另辟蹊径，做品牌，做内销。他曾这样向我讲述这段历史：

“要做内销，但没有钱，我们就利用人家百货公司外面的橱窗，用泡沫塑料做成展板，宣传‘杉杉西服，争创中国第一名牌’，把市场气氛搞起来。我们也没有面料，于是去和上海的三毛谈，他们有意大利、法国的加工面料。我们就联合开发，等于拿他们的面料先用。然后如法炮制，和辅料企业联合开发，辅料也有了。一生产，一试销，效果一下子就出来了。

1990年3月，我们在上海新世界时装公司等销售前，又借了3万元去中央电视台打广告，‘杉杉西服，不要太潇洒’。之前从来没有服装企业打广告，我们把营业执照拿到电视台，他们才相信是真的。一炮打响。我们还在淮海路和南京路商店放了两个滚筒洗衣机，洗西装，洗完了挂上，晾干了照样穿。化纤面料，加上新工艺，老百姓觉得真好，一下子就成了‘第一名牌’。”

别人生产，他做经营；别人代工，他树品牌。维度不一样，结果自然不一样。早在1994年，郑永刚就斥资200万元引入企业形象系统（CIS），建立了“立马沧海，挑战未来”的企业精神和“奉献挚爱，潇洒人间”的品牌宗旨。在北京召开的杉杉集团导入CIS发布会上，有人问200万元值不值，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导入CIS是杉杉大力经营无形资产的开端，今日投入200万，来年的回报将是5~10倍。可以说，郑永刚是新时期中国名牌战略的先行者和重要推手。

1996年1月8日，杉杉股份（600884.SH）在上交所上市，成为服装行业首家上市公司。

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

1997年，和甬商前辈一样，郑永刚也来到了上海，希望通过科技成果的产业化，为杉杉找到“第二曲线”。

他接触到锂电池负极材料的生产技术，尽管当时只是一项科研课题，但他感受到了产业前沿的气息，开始推进负极材料的产业化，并拓展正极材料和电解液业务。

1999年5月，杉杉与鞍山热能研究院签署合作协议。杉杉以资金、鞍山热能研究院以“中间相碳微球”项目技术，共同投资成立上海杉杉科技有限公司。“中间相碳微球”是国家863项目，2001年正式投产，终结了日本企业对锂离子电池负极材料的垄断。

在新材料方面，杉杉八年磨一剑，在全产业上下游持续投入、研发、并购。2007年第一代苹果手机发布，是锂电池行业第一个爆发期。2014年电动汽车崭露头角，锂电池行业进入第二个爆发期。一直坚持的杉杉终成大器。行业中有一种说法，“杉杉一天不出货没关系，一个星期不出货中国锂电市场要出问题，一个月不生产全球市场要出问题。”

ICC鑫椤资讯的报告显示，2022年中国锂电负极材料出货132.96万吨，作为市场主流的人造石墨占比达到79.8%。其中，杉杉负极人造出货量突破20万吨，同比增幅100%，出货排名蝉联全球第一。

创新是企业家的灵魂。2020年底，郑永刚决定进入显示行业，斥巨资收购LG化学的偏光片业务。偏光片是液晶面板产业链的上游材料，占液晶面板成本的15%左右，核心技术长期被国外垄断。郑永刚表示，通过收购实现对卡脖子材料的突破，于国于民于企业都是好事，同时这项业务也具备很高的商业价值。

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宋志平曾任中国建材董事长，深知研发面板玻璃的技术之难。他说：“过去我总为中国缺少偏光片发愁，所以当郑永刚先生和我谈这事时，我兴奋得几乎跳起来。这是一次惊险的跳跃，但我们需要优秀的企业家来引导这次跳跃。我相信他能做成，事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便是企业家精神。”

2022年8月，杉杉股份半年报显示，上半年杉金光电的偏光片业务实现销量6807万平方米，营业收入约57.3亿元；实现净利润约8亿元，利润贡献近半。三季报显示，堪称“现金奶牛”的偏光片业务前三季度实现经营性现金净流入29.37亿元。

从有形财富到无形财富

作为一名企业家，能在服装时尚、锂电新能源材料、光学显示材料等领域都创造辉煌，且在每一个时代都成为开拓者、先行者，充分显示了郑永刚的企业家精神和才能。

无形财富往往比有形财富更重要，而且是有形财富背后的支撑力量。

早年当杉杉西服风靡市场，别的企业纷纷仿效杉杉的“经营”“品牌”“营销”之道时，他关注的焦点则转移到体制机制上，推动了杉杉改制，上市。

郑永刚相信制度的力量。他说：“如果当初不抓紧改制，还是低头拉车，越到后面改起来越难。在竞争性领域，成败的关键之一是要对市场变化做出快速反应，可是传统国企的决策模式是向上报告，这一弄决策就没那么快了。所以要改制，我们在企业亏损的时候就思考改制。还有上市，我提出要上市的时候，班子里的成员没有一个同意。我说，大家觉得有存款、不缺钱就不上市，这是小农经济，只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利用好资本市场，未来就没有发展。”

“制度就是最大的生产力。”杉杉之所以不断写下新篇章，是因为郑永刚把杉杉当成一个共享的大平台，充分尊重人力资本的价值，以人为本，在大平台上嫁接各种生长模式和共创分享机制。他尤其尊重科研人员。他说：“对科研人员团队，一定要让他们安居，乐业，有股权。不要小看任何一个要素，很多要素决定了事情的结果，缺一不可。”

在管理上，郑永刚坚持每一层应该干每一层的事。“有人喜欢一竿子插到底，我喜欢宝塔型管理，只管最上面的、最重要的事，这样你才能有更多时间观察、思考、读书、交往、决策。”

郑永刚爱党爱国，实业报国，曾当选为第五届非公有制经济人士优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他认为，社会稳定也是经济发展的重要资本，没有稳定，谁都别想致富。“中国这几十年有一个稳定的环境，相当于每个商人、企业家都拿到了一笔资本，这种资本不是钱，但是比钱更重要。为什么要回报社会，因为社会已经给过你‘资本’。很多人认为，我有本事就赚钱了，其实到了一定境界，他会开始思考社会的问题，并回馈社会。”他开启的上海新沪商联合会孵化了“大商学堂”，以师徒制的模式，将大量年轻创业者培养成职业化的企业家。

郑永刚认为，真正的企业家不仅要考虑企业内部的经营管理，更要考虑企业作为一种价值形态的转型升级；不仅要关注企业之内，更关注“企业”这个对象本身。他说，“做精做久比做大做强更重要，做精就是把有核心竞争力的业务往深里做，哪怕做一根针，这根针全世界只有你能做，你也很光荣，为中华民族增光添彩；做久，就是能经受时间的考验，如果我郑永刚的生命周期结束了，但杉杉企业还在，就是成功。”

今年1月，在杉杉年度工作会议上，郑永刚指出：“杉杉企业要向实而行，做强产业，不断提升上市公司价值；要继续做减法、去杠杆，加快处置非主业资产；要弘扬正直、担当、创新、奉献的杉杉文化。”

商之大者，为国为民。斯人已去，精神永留。在甬商、浙商和整个中国企业家群体中，郑永刚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一个有光的人，像火一样的人，有强大引力场的人，其实这都是企业家精神和创新智慧的力量在闪耀。

永刚先生，一路走好！

（作者系中国商业文明研究中心、秦朔朋友圈创始人）

第一财经获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