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写作|诗人王计兵：版税抵得上送几年外卖的收入

编者按：“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从《诗经》、汉魏乐府、唐传奇、宋元杂剧，到明清小说，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上，来自民间的创作者一直在以各种形式，用文学诉说胸中块垒。互联网和自媒体的兴起，打破了文字发表的壁垒，越来越多的民间写作者被看到、被阅读。

从2023年起，第一财经阅读周刊推出“素人写作”系列报道，记录普通人的声音和他们的写作故事。一年时间过去，他们中的一些人，文学成绩不仅得到了中国作协的认可，也被越来越多读者所熟知。我们选择了其中两位作家做回访，请他们聊聊在2023年的经历和感想。

两本诗集卖出10多万册、去美国参加民间交流、加入中国作协，刚刚过去的2023年，“外卖诗人”王计兵彻底火了，喜事连连。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经历了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2023年2月，王计兵的首部诗集《赶时间的人》出版，4月就紧接着出版了第二本诗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联系他的记者越来越多，从年初不断有人找他聊诗歌和往事，到年尾参加江苏卫视跨年晚会、2024年央视网络春晚，几乎每个月都很忙碌。王计兵还上了抖音、快手等新媒体平台，其中抖音的两场直播，一场是“世界读书日”与诗人余秀华对谈，一场是东方甄选邀请他和董宇辉对谈。

《赶时间的人》首印只有5000册，持续加大的媒体曝光率，自然带动诗集的销量。尤其是东方甄选那场直播，虽然并非黄金时段，但两本诗集还是卖出了1.3万本。目前，诗集销量总数已超10万册，据王计兵说，诗集的版税抵得上送几年外卖的收入。

三年疫情期间，他和妻子经营的杂货小超市可谓惨淡。他们起早贪黑，妻子还要成天在店里守着，每年年底算下来，收入仅够支付房租。全家经济来源就靠他送外卖，但是送了6年外卖的王计兵发现，骑手的单价每年都在下降，从开始最低5块钱一单，到去年已经降到3.7元，路越跑越多，钱却越来越难赚。更早的时候，王计兵夫妻为了供养两个孩子上学，不仅抵押房子，还背上几十万外债。可以说，他在异乡打拼这么多年，直到2023年，靠着诗集大卖带来的版税收入，家里经济状况才真正得以好转。

在这个自媒体盛行的时代，名气可以带来流量，有流量就意味着能快速变现。王计兵火起来后，也有人找他做直播带货，给的报酬还不低。但他拒绝了，“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如果要分散的话，我就会写不出东西”。

作为家庭顶梁柱，王计兵觉得想方设法赚钱固然重要，但也要始终保持文学创作的心境。“只有能接触到新鲜事物的活动我才参加，打个比方，去年我去了一趟美国，三天时间写了5000字的文章，还有10首诗歌，这已经超出我平时的创作量。”

那是2023年10月底，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邀请他参加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在纽约举办的中美民间对话活动，有教育、文学、商业、气候变化、艺术、人工智能等多个领域的双方代表。王计兵见到很多名人，比如美国财政部前部长罗伯特·鲁宾、篮球明星特雷西·麦克格雷迪、艺术家蔡国强、慈善家牛根生、企业家曹德旺等。晚宴上，他还亲历了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向前国务卿基辛格颁奖，那也是这位百岁老人去世前最后出席的公开活动之一。

在“人民之声”对话环节，王计兵与美国长途卡车司机兼作家芬·墨菲（Finn Murphy）进行了对谈。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公开的活动介绍说，两位作家分享了不同身份之下的经历，从生活中的感受延展到中美关系，通过“赶时间的人”的角度，诠释了中美之间存在误解的最大原因：距离。

从美国回来后，王计兵没有回昆山，而是直接飞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2023年新会员入会欢迎仪式。他在2017年加入了徐州市作协，但被中国作协吸纳为新会员，对王计兵来说意义更加重大，意味着“外卖诗人”成为真正的诗人，“加入中国作协应该是我这一生最高光的时刻”。

接受第一财经电话采访那天，王计兵正要坐高铁前往南京，领取江苏省作协颁发的紫金山文学奖。和2023年初《赶时间的人》刚出版时相比，他依然平和而谦逊，但言谈之间明显更加自信。他说，自己正在走向创作高峰，每月平均能写八九十首诗。今年2月，他的第三本诗集将出版，内容比前两本更加集中，专门写外卖群体里的芸芸众生。

未来，王计兵还将尝试写小说。十多岁时，他们家是江苏徐州王庄村里很穷的一户，初中没读完就被迫辍学的他，偏偏喜欢写小说，还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小车进村》。但他太痴迷于写小说，为了体验笔下人物丧失亲人的感受，大白天穿着白衣白裤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被人指指点点，父亲更是认定他精神上出了问题，将他写了20万字的小说手稿付之一炬。现在，再也不会有家人阻拦他的写作，父亲去世前，父子俩也早已与过去和解，是时候把他想写的故事一一道来了。

第一财经：去美国参加交流感觉怎么样？你和芬·墨菲对谈时谈了些什么？

王计兵：去年对我来说，感觉到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就是去美国参加中美文化民间交流。谈话非常有意义，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可以谈论对两个国家的感想，和对未来的一些建议，这种机会一生一次就已经非常幸运了，能满足一个人的家国情怀。我是60后，我们那一代人家国情结还是比较浓的。我平时也很关心中美关系，因为牵扯到千家万户。

第一财经：去了几天，有没有出去逛逛？写点什么没有？

王计兵：就在纽约开了三天的会，出去走了一会儿，有两个多小时，对美国的感觉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具象了我对美国的认知。也写了好多首诗，但是被人家约稿了，还没发表出来，所以还不能给你看。

第一财经：去年你还加入了中国作协，那又是什么感受？

王计兵：如果说美国之行满足了我的家国情怀，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就是我这一生最高光的时刻，是一种官方认可，是我非常非常光荣的一件事。

第一财经：去年作家班宇等人考上武汉文联的编制，引起过舆论热议。中国作协的级别更高，你加入后会不会也有人认为，是在寻求体制的某种庇护，进而影响你的写作？

王计兵：也有人看到这个消息有批评。打个比方说，仿佛你本来是个绿林好汉，突然被招安，他们就是那种感觉。我也在很多微信群，有的群里有人——也许他知道我在群里，也许不知道——（对我有）批评的声音，好像你忘了初心一样。这其实是很偏激的想法。

第一财经：那么加入中国作协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计兵：看你怎么理解。其实我是一个对荣誉非常在意的人，我从来不回避荣誉，包括每一次获奖，拿到荣誉证书我都特别兴奋。我不回避这一点，我可能没有一些人那么清高。总之，它是一种荣誉，对自己的激励，也是激励自己家孩子的一件事情。现在有些声音，好像觉得一个人加入作协就变了，这种思想是狭隘的。这样想的人应该了解（所批评的）这个人，在加入作协之前和之后，写作有没有发生变化，或者有什么极端走向，再去评论，而不是看一些表象。

第一财经：去年这一年，你的人生有很大变化，写作跟以前相比有什么不同？或者有什么新变化？

王计兵：写作的数量在提高，比往年至少多出来三分之一。为什么？接触的事物多，感想就多。不仅是去美国，每到一处新的地方，我都会发现一些特点，就特别容易激发灵感。比如说在成都，当地朋友告诉我，那里有种小吃店叫“苍蝇馆子”，这种提法就让我特别惊奇，我写了一首诗《成都苍蝇馆》。到济南，看到冰泉，我会联想到这是一个水往高处走的地方，也写了诗。4月份有人组织我和余秀华见面，见到她的时候我给她写了一首诗，路上也写了一首。

另外就是我的视野变宽阔了，写作的题材发生了变化，不仅仅关注身边的事，也会关注更广泛一点的东西，会更多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写作应该起什么作用，比如俄乌冲突我也写了诗，尝试用自己的理解去描写这场战争。

以前，我从来不写主题诗歌，去年写了几首，也是一种尝试。两次外卖节的主题诗都是我写的，讲外卖小哥的职业精神，有种歌颂的味道。虽然歌颂题材在网络上被很大一部分人抵制了，觉得就是歌功颂德，但是作为一个写作者，不需要回避任何题材，正常表达自己的心理就好。

第一财经：接连出三本诗集，你会面临写作瓶颈吗？

王计兵：想写的东西还有很多，至少在一年之内不会遇到写作瓶颈这种状况，去年感觉算是进入一个写作爆发期。目前的写作计划感觉一年多的时间都完不成。除了每日的正常诗歌写作，我还打算尝试非虚构写作和一些小说。

第一财经：现在你这么火，送外卖会被认出来吧？

王计兵：经常，因为昆山的地铁和公交上都有我的一些视频资料在循环播放。但是被认出来我没承认过，都会说认错人了，可能长得很像。

第一财经：为什么不承认？

王计兵：送外卖的时候都争分夺秒，会避免一些寒暄，否则会导致订单超时。

第一财经：我看到一篇关于你的报道说，你出了名后都不敢随便乱扔垃圾了，很注意自己的言行。是这样吗？

王计兵：现在不仅是我这样，我家人也这样。前天有媒体过来，说跟我出去一趟，我爱人给我拿一个一次性口罩，我把包装撕了，顺手一丢就把口罩戴上，她立刻就大声说，“你不能把口罩垃圾丢在地上！”捡起来扔到家里垃圾桶。

第一财经：作为“公众人物”，是在自发维持形象吗？

王计兵：倒不是说公众人物的形象，是因为你受到恩惠，必然自身素质要提高，要不然对不起大家。

第一财经：所以你们都对出名抱有敬畏之心？

王计兵：肯定是抱着敬畏之心，我们认为这种好运不是说有大概率，而是极少的一种状态，甚至比中彩票第一名的几率都要小得多得多。所以我们第一是特别珍惜这种状态的产生，第二也特别特别不想辜负大家，努力把自己做得更好一点。

不是每一粒沙子都可以被眷顾的，这是我的感觉。我觉得我就是沙滩中的一粒沙，被幸运地挑出来。其实把沙子放大了，大家都差不多，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一直都在努力。如果没有媒体的报道，我就算有很多故事，作品也在不断得奖，肯定没有现在的成绩，连续的好运。即便出了书，也不会卖那么多。

我现在更希望时间走得快一些，希望大家看到若干年后的我没有改变，仍然是还在努力的王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