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大市场抛给中国企业的必答题 | 海斌访谈

中国工厂与世界市场，曾是完美的搭配。

中国是世界的工厂，企业此前在国内生产，就可以行销全球。锂电池卖到了德国、电视机去了美国、空调出口到了越南。但现在全球投资贸易规则正在发生改变，一个主要特征是各国要求更多的本土产业链。产能过剩也长期困扰着中国众多企业，他们需要海外大市场消化产能，不出海就有出局的危险。新经贸环境下如何出海，这是全球大市场抛给中国企业的必答题。

中国企业在探索这道难题的解法。全国人大代表、德力西集团董事局主席胡成中在今年两会期间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表示，当下“全产业链出海”显得尤为重要。

“不出海就可能出局”

动力电池企业传统的出口方式越来越不易。

近年来，国内的动力电池企业持续扩产，新建产能陆续释放出来。尽管新能源汽车销量增长喜人，但这些电池产能已经远远超过本土汽车所需，电池的关键性材料阶段性、结构性过剩问题凸显。

电池企业纷纷将目光投向海外，希望以出海来缓解压力。但传统的出口模式正在受到海外新政策的挑战。

欧盟出台的较为严苛的《电池与废电池法规》已正式生效。这是全球首个将碳足迹作为对产品强制性标准的政策。按照该法，2027年起动力电池出口到欧洲必须持有符合要求的“电池护照”，记录电池的制造商、材料成分、碳足迹、供应链等信息。

美国同样增加了对新能源汽车产业链的约束。

美国在2023年12月发布了关于电动车税收减免的新规，详细规定了电动车享受税收减免的资格，并对电动车辆的电池材料进行明确限制。

“这意味着从明年1月起，任何含有中国境内生产的电池材料、电芯、pack的产品，不论比例，在美国都将不再享受3750美元的整车补贴。国内很大一部分产能，包括海外不满足持股比例的产能都将受到影响。”胡成中对记者表示。

欧洲和美国是全球消费能力的高地，是许多品类的核心市场，对于许多中国企业来说异常重要。这些欧洲政策的变化，叠加中美贸易摩擦影响，动力电池出口链路发生了倾覆，企业不得不重新构建一套打法。

此外，动力电池涉及汽车安全，制造工艺要求较高。锂电池的生产程序分为极片制作、电池组装、后处理等三大步骤，涉及至少15道工序。“每个工序的精度控制和各工序的协调难度高，所以生产批次的稳定性和产品一致性对产品品质至关重要。除了通过提升设备自动化程度提升产品品质之外，工艺积累提升是最终产品质量的核心，而工艺则是通过长期试错以及与客户的深度沟通配合才能逐步积累。”胡成中表示，在这个过程中，“全产业链出海”就显得尤为重要。

中国的动力电池企业宁德时代、亿纬锂能等已经在德国、匈牙利投资了工厂，并带动国内上游供应商一并前往。

电池之外，电驱同样新能源汽车核心部件。电池、电驱产线越来越需要中国企业有全球化的交付能力，而不能只是借助中国本土的产品出口。

均普智能是一家总部在中国宁波的企业，它在全球的德国、奥地利、中国等有八个生产制造研发中心。

“工业链发展比较发达的地方都有我们的子公司”，均普智能的董事长周兴宥此前对第一财经表示，因为“客户现在希望本地对本地”。过去几年时间里，均普智能在墨西哥投资了工厂，既拿到了中国电池企业在墨西哥的设备订单，也斩获美国新能源车企Rivian的电驱产线升级改造项目。它向越南车企VinFast交付的电池模组及电池包项目，是其历史单体投资最大项目。

家电产业是中国的一张海外名片，企业此前在国内生产，就可以行销全球：电视机卖到了美国、空调出口到了越南、小家电走向世界。但全球投资贸易规则发生改变，家电企业也要在海外做更多产能布局。

据全国人大代表、TCL董事长李东生李东生介绍，TCL去年在海外的营收大概1300亿，过去几年，其海外的营收增长一直高于国内的营收增长，而且这个趋势有望持续下去。

美的集团、海尔集团、兆驰股份等，近年来同样纷纷深化其出海格局。海尔智家累计投资1.28亿元在越南建设了其滚筒洗衣机生产项目，电视代工企业兆驰股份同样在越南投资了消费电子类产品以及LED产品的研发、生产基地。

“中国企业全球化已经是一个必答题，不出海就可能出局。因为中国市场很大，但全球市场更大。”李东生对第一财经表示，中国制造业在全球制造业的比重已经超过30%，这超出了中国市场的消纳量。

政策搭把手

“单纯卖产品到一个国家、一个区域市场是越来越难或者基本不可能。”李东生说，所以中国企业必须要通过更深度的全球化，把产业和供应链渗透到主要国家目标市场，建立起本土化的经营能力，才能够在全球业务当中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份额。

这些年TCL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在做。2019年的时候，TCL在越南平阳省建立了电视整机一体化制造基地，号称是中国电视企业在越南产业链最完备的工厂。2022年的时候，TCL华星在印度的工厂开始出货三星，这个工厂位于安得拉邦，为印度当地的手机、电视整机厂商提供液晶模组。

“我们要充分估计到全球经济格局重构对中国企业发展带来的困难和挑战。从宏观经济环境来看，通过我们在全球主要国家和市场对当下的经营展望，全球经济今年的表现不会太好，大概和去年相当。”李东生表示。

经济有兴衰，企业有起伏。但在全球各个国家的贸易规则变动不居的时期，一些棘手的问题，没法靠企业自身解决，需要政策搭把手。

对中国企业来说，欧美市场确实利润率高，但形势不由人，各种限制措施也越来越多。中国企业须把视野放宽，投向更广阔的市场。

全球现在超过130个国家有了自己的数据保护和隐私相关的法律法规。随着产业链出海，很多企业到了全球的不同区域，要满足这些不同的区域，不同行业的合规要求。

“全球上百个国家，政策、法规各不相同，以企业为主体去闯去试风险很高。”胡成中在今年两会期间建议，“国家有关部门、驻外机构加强与当地政府的沟通协调，加大当地营商环境、产业政策等权威信息的梳理引介，加强对相关出海企业的合规性指导，提供有关法律法规的培训，避免企业因盲目性、合规性所导致的相关损失。”

工程师红利是中国制造业的巨大优势。产业链的出海需要充足的出海人才保障，这些人才跟随企业的指挥棒，到世界各地去工作和生活。 “希望政府有关部门，能够在人才落地海外中企的过程中提供更多便利，例如签证的办理、有效时长等。”胡成中说，他同时希望“政府有关部门，在严谨审核企业出海资金属性和资金用途的前提下，为产业链出海所必需的专项资金提供一定的时间与额度上的便利性。在做到充足监管的前提下，保护企业出海资金，让这些资金用到实处，平安出去，安全归来。”

李东生注意到，过去的这一年，社会资本参与项目投资的金额在大幅下降，国外的基金在中国的一级市场的投资也大幅下降。“这些问题需要国内资本市场增加融资方式和渠道来解决，来支持中国科技制造业的发展。”

避免“一哄而起、一哄而散”

中国的动力电池企业暂居全球头部。

据咨询机构SNE research公布的2023年全球动力电池装车总数据，前一二名为中国企业宁德时代和比亚迪，前十名共计有六家中国企业入围，其他几家分别是中创新航、国轩高科、亿纬锂能和欣旺达。

“美国和欧洲都在建立自给自足的新能源电池产业链。”胡成中表示，随着美国建立自主供应链，并在关键原材料和电池技术方面加大投入，中国电池产业可能在美国本土甚至全球市场上遭遇更激烈的竞争。

美国电池产业链的发展不局限于电池制造环节，而是不断往矿物开采、精炼和加工、电池材料生产制造到回收在内的整个供应链环节拓展。例如制造商Redwood Materials正在投资35亿美元在内华达州的工厂加工阴极和阳极。雅宝公司有可能重新开发北卡罗来纳州国王山锂矿，以增加美国国内锂产量。

中国新能源电池占据了全球60%以上份额。对于中国的动力电池企业来说，当下核心工作是如何在剧烈变化的全球政策环境下维持，并巩固优势地位。

今年两会期间，宁德时代的董事长曾毓群在《关于高标准引领高质量 保持我国新能源电池产业竞争优势的提案》中建议企业在走出去时要有序竞争，防止中国摩托车在东南亚市场“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惨痛教训再次上演。

中国家电企业，较电池企业更早出海。

十年前中国电视机市场里，国外品牌份额占比还比较高，到今天，中国市场本土企业的市场份额已经超过90%。在海外市场，中国品牌电视机的份额也在不断地增加。“譬如北美市场，中国品牌电视机的市场份额已经达到26%，前几年是21%，而且这个趋势还在上升。”李东生说。

在动力电池产线、电视面板产线，或者集成电路的工厂，不少中国企业已经可以做到深度的智能化和自动化。地缘政治摩擦、传统能源向新能源转型，新技术如AI带来的变革，塑造了新的外部环境。但中国企业的这些年累积的工业能力、人才储备以及管理经验，是它们新一轮出海的基石。

中国的汽车产业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相应的装备制造能力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周兴宥认为，中国目前的汽车装备产业跟欧美相比，在一些领域已经接近或超越发达国家水平，在成本方面更是具备绝对优势。随着中国汽车零部件产业的全球化布局，本土设备也日益全球化，在更大市场上竞争或良性互动，“基于我们公司的中国主导、全球布局的发展战略，相信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会保持行业的先发优势。”

李东生与其下属企业的高管开会的时候，常劝大家不要花太多的精力去做宏观经济分析，因为这类分析专家都很难做到准确。“我们就把精力集中在怎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在任何的竞争环境下，只要我的相对竞争力能够有优势，相对收益能够优于对手，就一定有发展的机会。我相信，中国的制造业的相对竞争优势，从一个长时期的角度来看，是能够保持和加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