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未开场,观众陆续入席。舞台上,两个“演员”已经就位。一个是身着红色毛衣、戴着眼镜的白发老人,一个是穿着燕尾服、头发花白的指挥家。他们一个瘫软在轮椅中,一个趴在椅背上,佝偻蜷缩着。
直到导演兼演员尼古拉斯·哈比扬登场,“演员”的灵魂才复活。哈比扬来到轮椅边,像安抚一般,将手轻轻伸向白发老人的后颈,那具跟真人一样大小的木偶突然从轮椅中“苏醒”过来,嘟嘟囔囔,开始说话。
现场观众被木偶突然“醒来”的真实状态吓一跳,仿佛刚才瘫软在轮椅中的木偶,是一个真正在沉睡的老人,而此刻,他被吵醒了。
在刚结束的第十一届乌镇戏剧节上,来自柏林德意志剧团的偶剧《卡尔·博姆》,是戏剧节“特邀剧目”中最特别也最触动人心的剧目。哈比扬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仅凭一双手、一张嘴,就能诠释15个角色,不同的口音、语气叠加在不同的木偶身上,唤醒他们的灵魂。
哈比扬被称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偶剧演员之一”,15岁就开始接触偶剧。一部《卡尔·博姆》充分展示出这位戏剧人的天才与灵气,他将自己最爱的奥地利著名指挥家卡尔·博姆的人生故事搬上舞台,用三种不同类型、不同大小的木偶,塑造出指挥家人生中多重面貌。
这部戏展示当今偶剧丰富全面的技巧与样貌,自2018年在奥地利格拉茨首次演出,已经演出超过60场,成为柏林德意志剧院的固定剧目。在乌镇戏剧节的各个转票群和戏剧迷群中,《卡尔·博姆》被不断讨论,在豆瓣获得9.4的高分。
一人饰演15个角色
该剧舞美设计师朱利叶斯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说,《卡尔·博姆》在每一场演出之后,总会有观众落泪,且场场都有观众起身鼓掌。
“跟很多人一样,我最初以为,木偶剧是给孩子看的,但看了他的戏剧,我忍不住落泪了。”在欧洲歌剧舞台享有声誉的朱利叶斯,是著名的瓦格纳拜罗伊特音乐节的舞美设计师,他之所以参与《卡尔·博姆》这样的小项目中,完全是被偶剧所打动。
创作《卡尔·博姆》之前,两位同样喜欢古典音乐和歌剧的创作者,尝试着用他们的方式去讲述一个关于指挥家的人生故事。
生于1894年的卡尔·博姆是20世纪最重要的指挥家之一,尽管他已经去世40多年,但他对于乐曲节奏超乎寻常的感应与敏锐,亲近而雅致的音乐品味,对瓦格纳和莫扎特作品的非凡诠释,让他至今依然是乐迷心中的指挥大师。
从指挥家的人生来说,他身上又有着超越音乐的复杂性。他是伟大的艺术家,政治上却有缺陷。1945年4月,时任维也纳歌剧院总监的卡尔·博姆被同盟军因“亲纳粹”的理由撤销职位,被禁止登台演出直至1947年。
“在欧洲,卡尔·博姆是人尽皆知的大指挥家。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他指挥的乐团的唱片。他是音乐界的大师的同时,也有一段与第三帝国相关的历史故事。我们试图去理解这样一类人,于是有了制作这部戏剧的想法。”朱利叶斯说。
在创作剧本时,哈比扬与编剧保罗斯·霍加特勒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回看指挥家的各种视频,试图去还原这位声名显赫的指挥家为何会成为特殊时期的既得利益者,他与纳粹之间的关系使得他事业腾飞,也让他成为一位随波逐流的机会主义者。
“我们不想按照典型的传记模式去制作一部戏剧,相反,我们想从感性的层面去讨论这个问题。”哈比扬说,他一登台就扮演了一位养老院护理人员的角色,唤醒了一位沉睡中的老人。老人的身份很模糊,他叮嘱护理员放唱片,跟着音乐指挥,就像他就是卡尔·博姆。但有时候,他像卡尔·博姆的粉丝,一个深度痴迷古典乐的乐迷。
“我们通过这样的形式,并结合卡尔·博姆的一些采访和传记材料,制作出这部剧。”哈比扬说,老人与护理员、护理员妹妹的交谈看起来是随意的,却跟卡尔·博姆的人生重要事件密切相关。
一位坐在轮椅中的老人,脾气暴躁且偏执,他看上去垂垂老矣,一旦谈论起音乐却是天马行空兴致盎然。整部戏剧从1921年卡尔·博姆在慕尼黑开启指挥生涯,到他领导德累斯顿森珀歌剧院,再到两度担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串联起音乐家一生。
真人大小的木偶、台面上的提线木偶以及只有面具的木偶,三种不同形态和大小的木偶,组合成一位指挥家人生高光时刻的回溯。最巧妙的是,当老人脑中闪回起歌剧演出现场,女高音木偶在老人身边环绕,配合现场的歌剧吟唱,有了触动灵魂的穿越感,似乎是一位老人对过往记忆的幻觉场景。
“通过这部戏剧,我们并不是要对指挥家的人生进行道德评判,说他是好是坏,或者他的政治决定是对是错。相反,我们把这个问题留给观众,让他们思考,如果他们也处在同样的历史时代,会做出什么决定。”朱利叶斯说。
木偶复兴
哈比扬是一名全能型戏剧人。他是演员、是导演、是风笛手,也出演歌剧。但他最重要的身份,是一名木偶制作师。
在他的工作室里,七八十个不同大小与类别的木偶,形成一个奇妙而混杂的空间。他制作的木偶中有希特勒和诗人艾伦·金斯伯格,也包括形形色色的身份,从精神病患者、医生、小孩、母亲、少年到老人或是精神病患者,浓缩出一个世界。
当他带着这些木偶到世界各地演出时,像是带着一件件乐器,当他们登上舞台,就活了过来,拥有了生机与活力。
他制作的木偶有各种不同的材质,相似之处在于,每一个木偶的面庞都是不对称的。他制作木偶的方式是,让它们拥有不同的表情,不仅是微笑或哭泣,给观众的想象力留下足够空间。“一张活着的脸,是不会对称的。”哈比扬说,这些木偶对他而言,像是朋友。舞台上,他常常将自己让位于木偶,让木偶集中注意力去讲述自己的故事。
“木偶戏可以为角色创作带来更多的灵活性和多样性。”朱利叶斯说,看过哈比扬的偶剧,他被深深触动,“一位演员是无法在舞台上表演死亡的,因为你知道他在呼吸,但当一个木偶在舞台上死去时,它就是真的死了。”
在戏剧舞台,木偶戏有着悠久的传统。早期,用手操纵的木偶是为了给孩子们提供欢乐,但朱利叶斯发现,这些年,尤其在德国,偶剧越来越受欢迎。去年,德国不少剧院都在尝试偶剧制作。
“欧洲的偶剧确实已经成为一种趋势。人们不再仅仅把它看作是给孩子们的表演。相反,你可以通过木偶戏的形式探索更深刻与感性的内容。”朱利叶斯回忆,当他2017年开始参与《卡尔·博姆》的戏剧制作时,恰逢祖父去世。他坐在排练场上,看着哈比扬复活了木偶,想到了自己的祖父,“我似乎从木偶的身上看到了逝去的亲人,这非常神奇。因为你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放入那些木偶的脸上,相比真人,木偶能更深刻地传递出情感”。
在《卡尔·博姆》中,白发木偶的脸上有着古板与悲伤,他的个性通过哈比扬的诠释,鲜明地呈现出絮叨、暴躁、愤怒以及攻击性,每一种表达都是细致入微的。
哈比扬在这出独角戏中扮演护理员,左手操控护理员的妹妹,右手操控指挥家,一人同时饰演三个角色,时空与人物的穿插,制造出简单但奇妙的舞台效果,这种效果,完全超出了人类演员的力量感。
当木偶说出“我累了,我想躺一下”时,哈比扬饰演的护理员抱起他,木偶完全垂挂在他身上,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徐徐拉开的帘幕中,一尊雕像矗立在舞台上,木偶伸出手,抚触那尊雕像,似乎在向即将死去的自己告别。那一刻,木偶从生跨越到死,松垮地垂挂下来,成为极有撞击力的戏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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