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远离康庄大道吧。”他对他的向导说,他的向导是个雕塑家,他的雕塑很少有机会展出……雕塑家的邻居是一位陶瓷设计师,他发起了一项运动,他给城市剧院做了室内设计,他所在的城市,正在一点一滴地变成一个艺术博物馆……陶瓷设计师的邻居是一个作曲家,他在给自己的国家写音乐……
“让我们离开康庄大道吧”——带着笔的旅行者会重复这句话,在心里一刻不停地念这句话。就像聋人往往也会是哑巴,带着笔的旅行者通常也带着书,行囊里的书,头脑中的书。这是一种民族志的态度:在一个城市,进入狭小的道路,下沉到居民的生活,日常的生活。词语总归是贫乏的,我们不得不用让人泄气的“日常”一词,来概括那些闪闪发光、瞬息万变、因人而异的景象。
跟着卡普希钦斯基,去看到一个地方的人的日常——就比如埃里温(亚美尼亚首都)人的日常,就比如一个雕塑家、一个陶瓷设计师、一个作曲家的日常。那是他诸次访苏中的一次,时间是1967年。这次访问,他在书写时告诉读者,只有区区几天。那不要紧,他会回来重访,正如他会重访莫斯科,重访第比利斯,重访西伯利亚,并且在写《十一个时区之旅》这本书时,一次次重访他的记忆,重访记忆里他读过的书、听过的话、观察过的人。
他是个一刻不停的记者,他的文字拥有一种可信度,而在可信度之上,更有一种通过刻苦磨炼而形成的平衡感。在书的开始阶段,他就说自己是马林诺夫斯基的追随者。马林诺夫斯基则是民族志田野写作的开创者,这种写作,强调的是让阅读者产生“身临其境”感,并非体验作者所体验的那种现实,而是体验到“文本中的现实”,文本,不是靠含有众多专业概念、众多细节,来让读者觉得它“真实”的,相反,应该让读者明白文本对现实——主要是指一群人的生活方式——做了必要的、实质上的扭曲,同时乐意耽留于其所创造的情境之中。
“车轮单调而固执的轰隆声,越来越难以忍受,在夜间尤为嘈杂:人被囚禁在那轰隆声中,就像待在一只颤动、摇摆不定的笼子里。我们遇上了一场暴风雪,雪突然间封住了窗户……我没办法跟任何人开启谈话……我周围都是空虚;都是焦土。都是墙。原因并不神秘:我是一个外国人。”
卡普希钦斯基的书中,他重访的旅行记忆中,1958年的这一次从东向西穿越西伯利亚抵达莫斯科之旅,一定是会让人留下印象的。而像上述这样的回忆也是不可能不信的。因为它符合一般人的“前认识”——西伯利亚就该如此,寂静,人在车上,没话可说也不想说话,与同车的他人之间,也只有沉默的隔绝,假如此刻来了一个和蔼可亲、端茶送水的服务员(就算真有这么个人),那可就“出戏”了,文本的情境不容许。
他写了从车窗看出去的黑夜,写了窗外的暴风雪:黑中袭来的白和被白覆满的黑。在这段短章的末尾,当火车即将抵达莫斯科时,他写起了从别尔嘉耶夫书中读到的俄国的尺度对人心的影响。最后,树林出现了,公寓出现了,自然景观应该让位于城市生活了,而他的笔也停下了。
“乘务员从包厢里收走了床单、枕头、两条毯子和一个茶杯。
过道里挤满了人。
莫斯科。”
对1958年之行的回忆到此结束。对莫斯科?没有任何回忆。我相信,他不是没有记忆,而是想让文字中的西伯利亚“情境”无限延伸,淹没其他。他是多么会写。
卡普希钦斯基写过一本《记者自画像》。在书中,他说自己是“从我的旅行中写作”,“写作中有一种自我主义的成分:我可能会抱怨热,抱怨饿,抱怨疼痛”。这个内部视角,就如同他在写西伯利亚火车之旅时使用的视角那样,是必需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就算他写到旅途中读的书,你也可能看出“在途感”,而不是在写作的时候翻开一本书查抄相关文字的感觉。
然而,他还是要面对一个根本的问题:读者为什么要信这个自我主义的“我”?或者说,为什么我在途中的抱怨、牢骚值得写入我的书,值得读者看?
那么我们还得把书往前翻。在1967年访苏之前(把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加盟共和国都浏览了一遍),1958年西伯利亚之旅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与苏联的初次接触:1939年9月底,在家乡平斯克,他看到了红军,看到了他们的满脸汗水、怒气冲冲,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文艺兵向教堂尖塔开火。那时他才7岁,不可能有什么明确的记忆,然而这短暂的印象化、文学化的第一章,就是一个宣言,或谓一个宣言性的解释框架:我有权写苏联的事情,我有权时空穿越地写,我有权写,每一句话都以“我”开头地写。
因此,在确认有关民族志写作的基本立场之上,卡普希钦斯基化作一个盖章手,在自己每一页文本里深深地盖章。“我”无所不在,到处留痕。1967年,在土库曼斯坦的阿什哈巴德,一个名叫拉希德的人,在给卡普希钦斯基讲了关于运河的远近历史后,从河里舀了一壶水给他喝:这就是一个表明“我”亲历的细节。在撒马尔罕,“我”随一个知识丰富的向导看了帖木儿大帝的墓。在埃里温,“我”遇到一场大雨,“我”先后接触了本文开头提到的三位艺术家,透过他们,“我”描绘出一个十分重视文化艺术的亚美尼亚首都,并顺滑地进入到拥有悠久的文化书写史的民族传统里。
“盖章”一词,仅仅是从今天的打卡旅游里借来的,绝无贬低这本书的写作质量的意思。卡普希钦斯基极为鄙视游客,读他写下的任何一段文字,都不可能想到“他去这里玩了”;在他的游记里看不到轻松,历史的沉重、文化的严肃,都浮现在他与每一个人的谈话的背后。书中最大的篇幅,当然给了1991年苏联解体前后的访问纪实,卡普希钦斯基所与谈的每一个人,都同时关心着自己、本地区、本国家的迫近危机。政治在那个时刻完全吞没了观光的余暇。
但我们也会发现,他在小心地维持平衡,既处处宣布“我”的在场,又拒绝加重这种在场的意义,免于显得自恋。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心想沉浸于例外、被遗忘的角落和后院”,他对世界的中心不感兴趣,对康庄大道不感兴趣——莫斯科是个舞台,一个又一个的剧组上去,下来,入场又退场;莫斯科是个车厢,乘客上车又下车;莫斯科是一条挤满等着下车的人的车厢过道,是一段记忆的可有可无的收尾……但在这样处理的同时,卡普希钦斯基是在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的。他是“自我主义”的,但他避免“自我中心主义”。
“偶尔才能发现一些城市,像戈壁滩或撒哈拉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与世无争,过着自己的生活,仿佛不受束缚,与任何事物都没有联系……”
1989~1990年,苏联进入最后时刻,卡普希钦斯基再度前往那些加盟共和国,以及大片的前途不明的地区;他再度来到西伯利亚,写下了上面这些口气淡漠的话。他又说:“高加索陷入火海”,中亚五国持续爆发血腥的骚乱——这都是他到访过的地方,但并没有因为他重访而再度重要起来——“世界早已习以为常”,这些骚乱、摩擦、战争都“发生在苏联的边陲”,“发生在俄罗斯之外,远离它的躯干”。
既已在边陲,既已切身体会零星小城的与世无争,我,一个记者,又怎能不克制自己成名立万的个人野心,怎能不保持一个见证者、记录者的谦卑呢?如果卡普希钦斯基(2007年逝世)知道有打卡盖章这回事,我想他会淡笑一声,乐于承认自己不过是个盖章人的。
他一方面鄙视游客式的体验和写作,另一方面又要做到谦卑。保持谦卑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把身为文本创作者的自己也置入文本之中:他既从旅行中写,也从文本中写。他经常引用自己带着读的书、读过的书里的内容,例如,在从埃里温前往格鲁吉亚第比利斯的路上,伴随着简略的沿路描述,他插入三段文字,它们出自中世纪一位亚美尼亚历史学家的《历史之书》,三段话分别讲的是红宝石、玛瑙和钻石。更使我惊喜的是,他在紧随的下一章里,居然提到了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风、沙和星星》:
“还记得圣埃克苏佩里的《风、沙和星星》吗?1926年,作者还是初出茅庐的飞行员,他计划从图卢兹出发,穿越西班牙,飞往达喀尔。当时航空技术刚刚起步,飞机经常出现故障……于是他决定咨询一位资深的同事亨利·吉约梅……”
他就这样,让一个与格鲁吉亚、与第比利斯、与苏俄、与1989年这个时间点看起来完全无关的文本,出现在了自己正在书写的这个文本里。圣埃克苏佩里的世界和1989年秋的格鲁吉亚是两个世界,它们怎会有关?可是读下去,就知道它们的确是有关的,太有关了,卡普希钦斯基从他访问的格鲁吉亚人身上,看到亨利·吉约梅的特质。他人文本里的感受和思考是多么重要,人需要通过与文本的持续交流,形成了和人持续交流所需的感性。
当然,这种跨文本的旅行,总归有一点迂腐感;格言警句引得再好,再准确,作者终不免于做作之讥。这是“文化游记”难写的一大原因;另一个难写的原因,在于资料越来越容易获得,讲历史、说典故,看上去也会越来越像是“摘抄”。卡普希钦斯基此书问世于1993年,那时还没有维基百科,没有唾手可得的网站、图片和现场视频,但看得出来,他已刻意避免在讲述比如莫斯科救主大教堂建造、拆毁、再建造的过程时,使人产生读历史资料的感觉。
他需要避免的事情太多。这本书粗看颇为写意,率性地详略,无数段落戛然而止,细看则是如履薄冰。他不断地警惕那些常见的陷阱:以偏概全,自嗨,资料堆积,掉书袋、“到此一游”的味道……再小的城市,一个人也不可能穷尽所有角落,在地理的宽度(覆盖“十一个时区”)加上生活的深度面前,一个写书的记者必须战战兢兢,为自己的说服力战战兢兢,为自己这一趟书写能否成功地确立意义而战战兢兢。
在我看来,他是很成功的,我第一没觉得他“玩”了太多地方,第二没有嫌他知道得太多,第三也不觉得他标榜过自己的累次在场。我们处在一个怂恿每个人都标榜“我在场”的时代,一个朝每个人的手里分发图章和旅游护照的时代,卡普希钦斯基却以虔诚的态度,守住一个民族志书写者的本色,让我相信他的经历具有充分的文本真实,同时,他收集隐喻,收集立体而典型的人物,不卑不亢地将它们排列在文本中。
这些隐喻里,最大的一个,当然就是救主大教堂200年的建造、拆除和重建史,它被作者视为喻示了俄罗斯文明的稳定和不变。卡普希钦斯基是法国“年鉴派”史学的忠实拥趸,他明白,要想论证一种文化的伟大,只有探入时间的长河,而如果探入得够深,那么这伟大也就自然浮现了。他当然确信,这庞大的国家背后是一个伟大的文化,它是任何腥风血雨、任何动荡、任何个体和集体的苦难都无法遮蔽的。
《十一个时区之旅》
[波兰] 雷沙德·卡普希钦斯基 著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理想国2025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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