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涛：稳物价有待供需两端进一步发力

年初政府工作报告将今年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预期涨幅设定在2%左右，较往年下调了1个百分点，并强调通过各项政策和改革共同作用，改善供求关系，使价格总水平处在合理区间。今年以来，央行也多次强调把促进物价合理回升作为货币政策的重要考量。至今，尽管国内物价依然维持低位运行，但出现了一些积极变化，反映了供给侧“反内卷”的初步成效。只是稳物价依然任重道远，需要进一步综合施策。

“反内卷”助力物价改善

今年前8个月，我国CPI累计同比下降0.1%，剔除食品和能源的核心CPI增长0.5%，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PPI）下降2.9%；上半年国内生产总值平减指数下降1.0%，已连续9个季度同比下降。从这些指标看，今年要实现年初制定的通胀预期目标难度不小。

但同时也要看到，国内物价运行边际上出现了一些积极变化：一是月度核心CPI自今年5月以来连续4个月同比增速环比回升，8月份升至0.9%；二是8月份PPI同比下降2.9%，但月度同比降幅在经历连续5个月环比扩大后首次回落，幅度达到0.7个百分点。

物价长期低位运行是当前我国经济面临的主要挑战之一，也是导致宏微观体感温差的主要原因。在日前举行的8月份国民经济运行情况新闻发布会上，有4位记者（含两位外国记者）问及通胀问题，海内外对于这个问题的关注程度之高可见一斑。

在前述发布会上，国家统计局新闻发言人指出，核心CPI同比涨幅扩大主要是因工业消费品价格和服务价格回升带动。其中，工业消费品价格涨幅扩大又是因为消费品以旧换新政策加力扩围，依法依规治理企业无序竞争稳步推进，工业消费品领域供求改善、价格回升。同时，他在展望未来物价走势时表示，近期依法依规治理企业无序竞争，带动相关行业生产价格出现积极变化，随着生产价格向消费价格传导，将有利于CPI回升。

统计局发言人在分析8月份PPI同比降幅明显收窄的主要原因时，将市场竞争秩序得到优化置于首位。他表示，近期相关部门积极推进行业自律，倡导抵制企业无序竞争，推动重点行业产能治理，效果逐步显现。他特别指出，当月，煤炭加工、黑色金属冶炼和压延加工业、煤炭开采和洗选业出厂价格比上月收窄3.2~10.3个百分点，光伏设备及元器件制造、新能源车整车制造价格同比降幅分别收窄2.8和0.6个百分点，上述行业对PPI同比下拉影响比上月收敛约0.5个百分点。

由上可知，无论是当前物价运行改善还是未来进一步推动物价回升，以“抵制企业无序竞争、推动重点行业产能治理”为核心的供给侧“反内卷”都被当成重要的政策工具。

供给侧“反内卷”不只是去产能

“内卷式”竞争是指，企业为了维持市场地位或争夺有限市场，投入大量精力和资源，实施低价竞争、逐底竞争，却没有带来整体收益增长的恶性竞争现象。这种过度且无序的竞争扭曲了市场机制、破坏了市场公平，是造成我国物价长期低位运行的原因之一。而且，各种低价竞争迫使企业压缩成本、降低品质，最终损害消费者利益。各种无序竞争压缩行业利润率，影响企业再生产与研发投入，也影响整个行业发展后劲。“内卷式”竞争还使落后产能挤出先进产能，抑制社会创新活力，导致市场机制失灵，造成社会资源浪费。

去年7月底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出“要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列为2025年重点任务。今年政府工作报告在“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中对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进一步作出部署。7月初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六次会议明确“依法治理低价无序竞争”。

在此背景下，今年以来，我国在供给侧出台了一系列“反内卷”的政策措施。‌‌‌

一是规范地方政府行为。发布《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指引（试行）》，明确各地不得突破国家规定的红线底线，违规实施财政、税费、价格、土地、资源环境等方面的招商引资优惠政策；实施《公平竞争审查条例》，进一步从法律上规范地方招商引资，禁止违规补贴。

二是加强‌行业自律与标准提升。快递、汽车、光伏、储能等行业通过协会协调产量、库存和成本，统一核算价格并约束低价倾销，同时提升技术、能耗等标准，淘汰落后产能。‌‌

三是规范市场行为。修订《反不正当竞争法》和《价格法》，明确低价倾销标准，禁止虚假宣传等行为，强化对电商、新能源等重点行业和领域的价格监管与执法；审议通过《加快加力清理拖欠企业账款行动方案》，压实责任、健全机制，强化源头治理和失信惩戒，确保清欠工作取得实实在在成效，坚决遏制新增拖欠款；修订《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明确机关、事业单位和大型企业支付中小企业款项的期限要求，随后汽车行业发布《供应商账款支付规范倡议》；出台《互联网平台企业涉税信息报送规定》，遏制刷单炒信等行为；将实施严重违法行为导致“内卷式”竞争的经营主体列入失信名单，运用信用手段赋能治理“内卷式”竞争。

四是推动‌产能治理与创新。炼油、钢铁、煤化工、氧化铝等传统行业重点聚焦化解存量过剩产能，通过淘汰落后产能实现产业优化升级；煤化工、氧化铝等行业主要通过对新增产能项目进行科学论证，防止低水平重复建设；新能源汽车、光伏等“新三样”行业更加注重行业自律机制，通过加强企业行为约束，引导企业理性投资，避免恶性竞争。

五是推动企业转向质量竞争。引导企业通过技术创新、品牌建设和管理优化提升竞争力，遏制无序竞争；鼓励链主企业积极推动产业良好生态的构建，在创新方面发挥引领作用，与产业链企业积极响应政府对创新的支持，推动行业从低水平竞争走向高水平协同发展。

这次“反内卷”与九年前不尽相同。2016年实施“三去一降一补”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去产能”是其中重要一环，主要是运用行政手段去钢铁、水泥、煤炭等上游、传统部门的过剩、落后产能。而这次供给侧的“反内卷”，不仅涉及上游，还有中下游部门，不仅有传统，也有新兴产业，不仅涉及产能出清，还涉及政府和其他市场行为规范，实施主体上行业自律与龙头引领更加突出，实施手段上市场化和法治化程度更高，是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打通经济内循环卡点堵点的关键一步。

需求侧进一步加力促进物价回升

统计局发言人在分析和展望国内通胀形势时，特别强调了供给侧“反内卷”措施对于改善产品供求关系、带动价格回升的积极作用。然而，需求侧的进一步发力也不可或缺。

本轮“反内卷”对商品价格的拉动作用远不及2016年的“去产能”。2016年底，万得商品指数（月均值，下同）较2015年底上涨32.4%，且10个分项指数同期均录得不同程度的涨幅，其中煤炭钢矿、能源和化工等3个分项指数涨幅名列前三，分别为114.1%、82.4%和63.0%。今年8月份，万得商品指数较去年同期上涨17.3%，但10个分项指数中仅有贵金属、油脂油料和煤炭钢矿等3个分项指数录得同比正增长，增速分别为34.9%、12.0%和0.03%，其他7个分项指数则是0.4%~12.1%的负增长。

进一步将PPI定基指数与万得商品指数取自然对数后做相关性分析的结果显示：2016年1~12月二者为强正相关0.963，2024年9月~2025年8月却是强负相关0.919。前者反映数年前的“去产能”对于拉动PPI回升是有效的，而后者表明当前“反内卷”对于拉动PPI整体回升效果有限，二者相关性逆转主要反映了需求侧的拖累。

2016年面临的总供求形势要好于现在，当时消费增速快于生产。2015~2019年，规上工业增加值五年复合平均增长11.5%，较2010~2014年趋势值低了5.4个百分点；社零增长14.9%，较2010~2014年趋势值低了5.3个百分点；工业增加值与社零增速为负缺口3.5个百分点，与2010~2014年趋势值基本持平。

2020年以来，我国呈现生产恢复快于消费的局面。2020~2024年，工业增加值年均增长5.3%，较之前五年趋势值仅回落0.9个百分点；社零年均增长3.7%，大幅回落6.0个百分点；工业增加值与社零增速转为正缺口1.6个百分点。今年前8个月，二者正缺口依然为1.6个百分点。

理论上，更大力度的“去产能”有助于收敛供求缺口，但在当前稳就业和稳企业在“四稳”之中排名靠前的情况下，将受到较多掣肘，也会影响到短期总需求。今年前8个月，固定资产投资（不含房地产开发投资）完成额累计同比增长4.2%，较上半年增速回落2.4个百分点，其中制造业投资增长5.1%，回落了2.4个百分点，部分反映了“反内卷”中“去产能”的影响。因此，可取之道是在需求侧进一步做加法。

从中美比较看，两国居民商品消费与名义国内生产总值（GDP）之比大体相当，差别仅在于美国居民服务消费与名义GDP之比远高于中国。抓紧落实落细商务部等9部门联合发布的《关于扩大服务消费的若干政策措施》，坚持惠民生与促消费相结合，加快培育服务消费促进平台，丰富高品质服务供给应是未来一个时期中国提振消费的重要抓手。

就业是最大的民生。7月底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要突出就业优先的政策导向，促进高校毕业生、退役军人、农民工等重点群体就业。今年8月份，不含在校生的16~24岁劳动力城镇调查失业率为18.9%，同比上升0.1个百分点，且为有数据以来新高。建议可通过政府采购的方式，聘用毕业一定年限但尚无工作的高校毕业生从事政府部门的工作，如采集就业和服务消费统计数据等。

“我的支出是你的收入”，即我减少支出也会导致你减少收入，进而带动你跟着减少支出，形成螺旋式下跌，这被称为“节俭悖论”。为此，在居民消费意愿不足的情况下，建议适当放松政府和社会集团消费限制。前述增加政府采购社会服务是一个突破口。年初印发的《提振消费专项行动方案》提出鼓励各级工会将经费用于节日慰问品、职工健身、文化体育等消费领域，也要抓紧落实。总而言之，就是要打破各方都不花钱、都不消费的僵局。

扩大投资也是扩内需的重头戏。今年前8个月，基础设施建设投资增速较上半年回落了3.5个百分点，民间投资（剔除房地产开发投资）增速较上半年回落了2.1个百分点。这表明，通过加快专项债和特别国债发行，加快推进“两重”（重大战略实施和重点领域安全能力建设）项目落地还有较大潜力。同时，以贯彻落实《民营经济促进法》为契机，聚焦民营企业关切的突出问题，在扩大准入、打通堵点、强化保障等方面实施一批务实举措，进一步促进民间投资发展。

保持政策灵活性预见性也很重要。今年上半年我国经济运行良好，为实现全年主要经济社会发展预期目标奠定了坚实基础。但7月份以来，“三驾马车”增速回落，经济增速放缓。汲取去年底政策转向的经验，建议根据今年7月底政治局会议精神，在加强形势监测分析基础上，落实落细存量政策，充分释放政策效应的同时，储备并适时推出增量政策，保持政策走在市场曲线前面。与此同时，进一步强化宏观政策取向一致性评估，尤其是限制消费的非经济政策要慎重出台，加强政策协同，形成政策合力。

（作者系中银证券全球首席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