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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美国学者大卫·哈维:右派能利用市场,左派也能

第一财经APP 2017-01-14 10:39:00

作者:云也退    责编:吴丹

作为当代《资本论》最权威的研究者,美国著名地理学家大卫·哈维面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在其著作《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中提出,“如果不摧毁世界各地数以百万计的人的生活和生计,世界将没有明确的出路。”

《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联经出版社(2014年)与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的两个版本

美国地理学家大卫·哈维重读《资本论》,对21世纪资本主义提出尖锐批判

唱挽歌是门艺术。不管什么时候,说“××死了,××万岁”可不能是假惺惺的,死了的××并非如我们习惯的口号说的“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或者“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死,是因为它穷尽了自身,将它所能释放出来的潜能统统释放了出来,产生的所有结果,好的坏的都交给后来的人使用,引起他们生活方式、组织和心理上的层层变化。好的挽歌不是檄文式的,而是在昂扬的乌托邦展望和想象之中,依旧不乏深情地回望过去,尽管人们总是因为看到了前者而忽略后者。

大卫·哈维说“资本主义死了”,就带着呼其“万岁”的潜台词。《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是他2014年的新作,英文原名中有“Endof Capitalism”之语,能称为“终结”(End)的东西,必有了不起之处。哈维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热切地期待地平线上冒出一个资本主义的替代品,愿意在资本主义挟全球化之势一统天下的时候率先说出它的终结。他和其他认真的书斋马克思主义者一样,暗中都确信分析世界就等于改变世界,只要清楚地解析出资本主义的症结,说透任何一种新的生产组织形式的可能性,就等于激励了人们去拷问、否定和改变现状,发挥马克思所说的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加入到推动历史向下一阶段发展的“客观进程”之中。

需要注意的是,这本书的分析“是以资本而非资本主义为焦点”,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形态,在这种社会形态中,社会生活的物质、社会和知识基础之供给和塑造,受资本的流通和积累过程支配”。资本主义的一些矛盾,是其他社会也都存在的,哈维不愿意泛泛地涉及,他要专一研究由“资本的流通和积累”所产生的矛盾,把资本与其他事物区隔开来,视它为一个“封闭系统”,就好比在健身房里,健身者要将身体的各部分肌肉尽量孤立出来,才能有针对性地塑形一样。

这样的分析是可行的吗?哈维坚信,资本本身运转中的矛盾,足够决定资本主义的命运。这种种矛盾解析起来需要一本书,但若以一言蔽其意义,或谓严重性,本书绪论中的一句话就说明了:“如果不摧毁世界各地数以百万计的人的生活和生计,世界将没有明确的出路。”即是说,发展到今天的资本主义全球化社会,舍此已无路可走。

不过在下达死刑判决之外,哈维没有忽略唱挽歌的需要。因为,如果不能对之前的历史,对资本主义何以来到这一步了如指掌且形成了自己的独特看法,单单罗列一组数据或者一些暴露资本之黑暗内幕的资讯,形成的论述会单薄而难看。哈维和诺姆·乔姆斯基这类“论辩型左派”不同,跟四年前的畅销书《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的作者、英国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也不同。乔姆斯基热衷堆砌黑材料,伊格尔顿则是相对孤立地以马克思的原话去对照现实,而哈维却是有详解《资本论》的课程、著作以及视频流传的,在他的书中,较少看到那种对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的引用,他设法说服读者,《资本论》中对资本运转规律的分析,至今没有过时,我们平时所最熟悉的那些经济现象——比如超市促销,比如每一种新生的服务都会迅速出现市场竞争者——其成因仍未脱《资本论》的分析,而它们的背后则蕴藏着让“整个世界都不好了”的力量。

书中的17个矛盾,设题都很宏大,有的能切中痛处,有的比较抽象而不好理解。哈维是地理学家,对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解读是其独到的理论贡献,本书中的第11个矛盾“不均衡的地域发展和空间生产”,就是他的专长的体现。哈维紧紧抓住资本无止境逐利的本能做文章,他说,资本会一直寻求新技术开发,降低跨空间移动的成本和时间。现如今,货币的全球流转快到瞬间的地步,而对那些不适合移动的动产和不动产,资本采取的方式是全球选址以开设工厂,“一家公司之内的分工,可以分散到多个不同地点”。一个宁波人买一件美国产的衬衫,不知道这件贴洋牌的衬衫正是宁波的服装厂出产的。激烈的空间竞争,是为了更好地减少生产成本。

“不均衡的地域发展轻松地掩饰了资本的真实本质,”此言有拨云见日之功,“希望是可以长存的,因为即使世界灾难重重,我们总是可以找到某个兴旺发达的小区、地区或国家。总体危机被分解为局部事件,其他地方的人不怎么关心,甚至根本不了解。”

总的来看,哈维是乐观的,唯其乐观,才有心思把挽歌唱给一个令他尊重的对手。左手合上判决书,右手就给眼前的死罪之人上涂油礼,再念一番祷词。而他也不像伊格尔顿那样,每证明一条马克思的正确之处,就流露出某种矜持的胜利意识。当一个人试图看得更远,他必然发现自己看不清的事情太多,例如,他在书中提出了“消灭货币”的构想,而在回答我的提问时,他就简单地说这事太复杂,目前还没可能。

哈维信奉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吗?我觉得他是信的,必须有这个信念,像他这样的人才会下死力去做研究,找出那些适合自己做文章的事实。理论家都对理论干预现实的力量心知肚明:给出抽象的理论建模,让事实去依据模型走,而不是被动地发生,之后再验证模型的正确,这是最理想的结果。大卫·哈维八十岁了,他多希望未来能有人指着他的书赞一句:这个元气满满的老头儿啊,干得真漂亮。

资产阶级过得不错,但资本主义干得不怎么样

第一财经:你的书写得颇为乐观,但我有个疑问:倘若说资本主义真的行将就木,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假如在现有的生产体系里进行任何的人道主义改革,反而可能毁了消灭资本主义的长期计划?这是每一个左派人士都不愿意看到的吧?

哈维:肯定有一些变革,可以有助于消除社会不平等,有助于改善资本主义框架下劳动者的工作条件,减少环境破坏。但是,欧洲社会民主体制先前的流变已经说明,这种变革是有限的,有清晰的边界,而且会有明显的阻力让改革只能存在一时而无法持久。这是因为它没有触及“永久性复合增长”这个大问题。就是为了处理这个根本性问题,中国在过去两年里消耗的水泥比美国在整个20世纪消耗的都多,且启动了一种超高速的城市化进程,从而产生了致命的空气污染问题。

第一财经:过去一个世纪的实验,似乎让社会主义一词渐渐失去了吸引力,而当您谈论取代资本主义的另一选项时,您并不愿提“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您是否觉得这个术语会唤起人不愉快的记忆?

哈维:是的,我觉得用这两个词会将我们囚在过去出不来。正如马克思所说,过去沉沉地压在活人的头脑之上,就像一个噩梦。所以我说,我们需要一些新的术语来创造关于我们的未来的诗学。

第一财经:新自由主义登场的时候世界全面向右转,我们能不能说,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资本主义证明了它顽强的生命力?如果我们回到1979年,回到里根和撒切尔夫人分别掌权的时候,我们观察世界动态,有无可能在当时就预见到后来发生的事?

哈维:很难预见到。当时的人想不到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今天的我们也不能预料当初看问题的出发点,只有事后回顾,我们才能看清那些把一切都给新自由主义化的强大力量。不过,这三十年我并不觉得充满了资本主义不可战胜的证据。全球增长已经放缓(当然中国是个例外),而现在新自由主义的主要成就变成了把世界的大部分财富交到极少数人的手中。资产阶级过得不错,但是,资本主义却根本就干得不怎么样。

第一财经:2011年,你有没有在占领华尔街运动里看到一些关于大众反抗的好迹象?也许我们看不出它改变了什么,但是,随着人们对在旧体制下生活抱持的态度越来越愤世嫉俗,一个可欲的新社会有无可能出现?

哈维:占领运动成功地改变了政治游戏。在占领运动之前,西方多数国家,没有一个掌权者愿意讨论财富与收入的不平等和贫富分化加剧,但在那之后就很难回避这个问题了,哪怕尚未据此采取任何行动。占领运动规模很小,也很分散,做不了更多,但它做到的已经很关键了。

第一财经:中国最近一段时间空气污染非常严重。你是否认为在西方国家,环境问题会引发政治危机,尽管眼下它们似乎还不那么可怕?

哈维:我记得伦敦的雾霾,我想那是在1952年吧,所以我知道雾霾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出于某些原因,空气质量在欧洲变好了,哪怕巴黎刚刚有过一段空气很差的时期。不是没有可能对此做些什么,但是,还是那个问题,既然我们要增长,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就将不可能放弃汽车和当前的发电方式,所以我们将不得不忍受空气质量的下降,从而生活质量也跟着降低。

资本主义可以从环境灾害中幸存下来,但资本主义之下的人却不能。他们会病,会因此而死。依然是这个问题:资产阶级有多么成功,资本主义体系在满足人民的社会和身体需要方面就做得多么不力。

第一财经:你在书中的一个观点让我觉得很新鲜:消灭金钱。我觉得您对比特币之类的新货币的出现感到乐观,但是,我们知道因特网和支持因特网的技术仍然得靠大资本的支持才能运转和开发,资本仍然控制着一切。离开了资本,这个体系无法自己运转。您觉得我们可以期之太多吗?

哈维:金钱问题很复杂。比特币并非答案。其他货币形式若是缺少一种社会关系的大转型也是很难出现的。这方面的未来,我看不到。

第一财经:你怎么看待这个事实:您写了一本鼓吹变革甚至革命的书,可以在市场里自由流通,可以被无数读者读到,他们会接受书中“危险”的知识。对待书面文字,被资本所控制的社会显得十分大度、宽容,似乎它可以对此“免疫”,哪怕文字本身很激进。

哈维:这也是资本主义的矛盾之一,即任何东西只要能在市场上赚到钱,它就几乎肯定能被生产出来,不管它本身是多么危险、多么有毒、有害或者多么富于革命性。所以,右派能利用市场,左派也能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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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哈维(David Harvey)

美国著名地理学家,1935年出生于英国肯特郡的Gillingham,1957年获剑桥大学地理系文学学士,1961年以《论肯特郡1800-1900年农业和乡村的变迁》一文获哲学博士学位。毕业后于当时地理学思想变革的重镇布里斯托大学任教,1969年移居美国,长期担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地理学与环境工程系教授。

哈维认为近现代西方思想的主流基于一种历史主义的思维方式,也就是给予时间以特殊的重视,却相对忽视了空间所同样具有的决定性作用。因此,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哈维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概念中加入了自己的学科专长,提出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从这一具有独创性的理论出发,哈维对资本、新自由主义和新帝国主义、城市的发展与管理、全球化、后现代性等议题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批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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