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伯吉斯一生写了30多部小说,给《卫报》和《观察家报》写了400多篇书评
不能想象一个以写小说为业的人,心里没有高大的前辈偶像。“影响的焦虑”真真实实地存在,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写诗的人更加自我,但肯定也心有所属,渴盼能写出某某某一样的诗歌。写剧本,更不用提了,谁敢不把莎士比亚供在心里神圣的位置?大概,位于文学创作最底层的,就是写书评了——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崇拜哪个书评家,因为说出名字来,别人要么闻所未闻,要么追问一句:“噢,好,那么他/她最喜欢哪个作家?”
靠给报纸杂志写书评,真能成大名的几乎没有,写得再好,它只能是个上不了大席的副业。说真的,若非写出了《发条橙》,安东尼•伯吉斯写过的那上千篇书评,都垫不起一个供他安眠的枕头,尽管那些文章真是犀利、睿智、个性鲜明。上世纪80年代,漓江出版社出过一本伯吉斯和康诺利“合著”的书评集(其实是中国编者人为攒成的一本书,所以打了印号),其中伯吉斯点评的现代小说有99本,虽然篇幅多短小,但处处引人击节:
“虽然很可能是《蝇王》为戈尔丁摘得了诺贝尔花冠,但这本书有点过于系统化和寓言化,不好当作一部真正的小说。……《塔尖》是最接近小说体裁的:比起对处于首位的邪恶的揭露,书中人物更能引起我们的兴趣,而作为戈尔丁的基本特色,邪恶在小说中是不能没有的。”——评《塔尖》
“的确,这本书的名字比作品本身还要有名气,而且已经成为英语的一部分。你要避开一件事,就不得不接受另一件更糟的事: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评《第二十二条军规》
“这本书看上去像是一个阅世颇深并藐视这个世界的人的作品:似乎只有最为内在的学问被保留了下来。但是,谁也不能忽视纳博科夫的绝妙的幽默感。《微暗的火》既是卖弄学问的,又是对卖弄学问的讥讽。”——评《微暗的火》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伯吉斯——“既是卖弄学问的,又是对卖弄学问的讥讽”——他也分享着英国人骨子里的矜持,乐于不添柴禾,光泼冷水,包括泼向自己。但伯吉斯又是中正、周到、价值观精确的,哪怕带着偏见评论,也把偏见抑制在一个不损害说服力,而且富有情趣的水平上。比如,在评论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时,伯吉斯摆出一副老资格但又心服口服的腔调说:“这部小说很可能进一步证实了贝娄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说到《波特诺伊的怨诉》时,伯吉斯指出这小说的夸张比较“无节制”,“假如此书不这么有趣,无节制就瞧着可厌了。但这本书的确是十分有趣的。”
作为书评人,伯吉斯是中正、周到、价值观精确的
首先是印刷工业发达,对书的需求大了,催生了更多写书的人;然后是媒体发达,让那些看了书之后有话要说的人有了地方说话。伯吉斯最喜欢的是音乐,作曲是与生俱来的理想,然而1959年,他已是42岁的人,住在苏塞克斯,刚生过一场几乎要了性命的大病,日子还是很清苦,不得已才开发出了写书评的技能来贴补家用。他的第一位“衣食父母”,是《约克夏邮报》这份创立于1754年的老牌日报,1962年,他被正式聘为该报虚构小说类评论人。
1962年也是《发条橙》问世的那年。也许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缘故,伯吉斯脱胎换骨成了一台写作机器,一边继续写新的小说,一边每周读报社送来的新书,写评论。一年多时间里,他给《约克夏邮报》写了65篇长文,一共评论了350多本小说。
伯吉斯的书评,并不是换一笔稿费就算完的。他在回忆录里说,写书评纯为换银子,每个星期一,自己的一周书评刊出的时候,他都要拎着两个皮箱来到附近的车站,搭火车前往查令十字路,再前往斯特兰德大街,去那里的西蒙兹书店。进店后他把皮箱打开,里头都是打印好的书评文章,书店收下货,交给他钱,他用来买一些“雪茄、干邑和绅士的乐子”。
包括《发条橙》在内,伯吉斯一生写了30多部小说,每一部的主题和风格都不同。若不是“赌”中了《发条橙》,库布里克拍成的同名电影直到现在都是各种经典影片榜单上的常客,伯吉斯的写作人生就要留下一个显眼的缺憾了。不过,也只有够聪明、脑力够富余的人才能做出如此多的尝试。1963年,已经成名的伯吉斯,用一个假名“约瑟夫•凯尔”写了一本新小说《在安德比先生之内》,书出后,他想玩个花活:在《约克夏邮报》上评论这本书,而且是恶评。
“怎么看这都是本脏书,我跟我的很多心脏受不了的读者说,别去读它”,他骂骂咧咧地提到书里的性描写,故意勾搭人的好奇心——《发条橙》的作者都说这本小说很黄很暴力,那它该有多黄多暴力?但不久,“约瑟夫•凯尔”的真实身份被揭穿,《邮报》毫不客气把伯吉斯除名了。
不过伯吉斯不在乎,他的评论已经遍地开花,而且乐评、剧评一样不落,还在BBC电台做节目。1960年代中期是他最疯狂的时候:小说已经出了11部,还同时写乐评、戏评、歌剧评论、电视评论,书评更不用说,时常见诸英国最有权威的文评类纸媒《泰晤士报文学增刊》。
经济问题解决了,50岁后,他开始去追随自己心中的偶像——詹姆斯•乔伊斯,做一个四处漂泊的人。他去了马耳他,后来又到意大利、法国、摩纳哥……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能收到报社寄来的文学书,然后迅速开动,在截稿日之前稳稳地发回稿子。
他常说“你要排除每一个妨碍你写作的因素”。他拒绝了不少可以做教授的机会,只为安心写小说和其他文章。但他最想做的一直是音乐家,他希望别人把他看作一个写小说的作曲家,而非业余作曲的小说家——更不想被首先看作一个书评人。尽管如此,他一生给《卫报》和《观察家报》写了400多篇书评,还给《每日邮报》以及意大利、法国和美国的媒体写书评。1979年,他从当时还不是首相的撒切尔夫人手中接过了该年度的“年度批评家奖”。
电影版《发条橙》问世于1971年,之后那段时间,伯吉斯感受到了评论的厉害——他必须保持三头六臂的作风,利用每一个可发表言论的机会捍卫自己的小说,因为电影影响太大,无数评论夹杂着谩骂朝他扔了过来,哪怕他躲在小小的马耳他岛上。骂他的人中最有名的是“刚左”新闻创始人——亨特•S.汤普森,此人的能耐是让你一边听他破口大骂,一边忙不迭地翻词典。片子里的小暴徒们奸杀掳掠,激怒了正经人和虽不算正经但对于“这样诲淫诲盗的片子/小说也能成功”心里不爽的人。
成年后的路会越走越窄:长处会越来越长,短处则尽量避开,因为人不再像年少时那样支付得起试错的代价。书评、艺评的名声大了以后,像《纽约时报》这种综合性报纸也找上门来,邀请伯吉斯定期海阔天空地侃世事:从教育,到社会化医改,到2000年的小说,到色情产业,到巴黎的蓬皮杜中心,到西班牙的高迪建筑,到纽约市的蟑螂大泛滥……美国的《纽约客》杂志,一个词给1美元,是流传在写作者中间、让他们垂涎的佳话。到1980年代中期,伯吉斯的评论差不多也值这个价了,《观察家报》开给他所有作者中最高的稿费:1000个词能换600英镑。
无论什么时代,这都是一个巨额数字。对于书评家(这个身份比“批评家”更适合伯吉斯)而言,要称职很简单,除了保证质量,就是频率稳定,绝不让编辑急躁。《观察家报》的一位前任编辑布雷克•莫里森曾在《卫报》上发文,回忆80年代同伯吉斯的合作,他说最极端的情况是,书几乎还在路上,伯吉斯的文章已经到了——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对活人的评价远不如对死人的评价高。比如小自己一辈的小说家马丁•艾米斯,在英国也算是早已成名的严肃作家了,说到他的代表作《金钱》,伯吉斯毫不客气地指出小说主人公没有半点可爱的地方,书也太厚,“恐怕能砍掉一半篇幅”。但他也不是绝对的贬生不贬死,比如对戴维•洛奇,一位擅长写学院题材小说的作家(也是和伯吉斯一样目光如炬的文评家),他就赞赏其文字中大不列颠特色的幽默刻薄,称其为“健在的英国小说家中最好的之一”。对于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199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公认的大诗人,伯吉斯则说“有朝一日,我们会谈论他有多么杰出”——既识得希尼之好,又不失评论家的风范。
如果总说活着的文坛同僚的坏话,一定会被人说成是嫉妒。写《蝇王》的威廉•戈尔丁得到了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还曾经挤掉伯吉斯的参选作品,得到1980年的布克奖,可他的大多数小说,例如上面提到的《塔尖》都很不好读。伯吉斯对《塔尖》还基本肯定,但《纸人》出版后,他到底按捺不住,说:“编辑们声称戈尔丁伟大,被这本书给否了。”约翰•勒卡雷写的间谍小说成百上千万本地卖,伯吉斯说:从书里看得出来,勒卡雷从没读过乔伊斯。
伯吉斯知道书评的“二手”特性,正是出于这一点,他能够做到克制,文字自律始终多过苛求他人。不过他也为此很挑书,总是挑那些水准较高的作家的书来评论,因为唯其如此,写评论才有意义。戴维•洛奇、勒卡雷这种类型小说家里的翘楚,戈尔丁、奈保尔这种缺陷明显但仍值得一读的严肃作家,都在他的盘子里。他对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的批评,恐怕让莱辛无法反驳:“书中目标过于分散,对其极力坚持的信仰分析过少,未能使其成为一种可接受的艺术创作”,但是笔锋一转,“在当时说来”,《金色笔记》“是对妇女在现代世界上地位所作的最有分量的评论,是有其意义的……”,此书“应被看作具有一定意义的历史文献小说”——这句话,今天来看,绝对是对《金色笔记》最恰切的盖棺之论。
任何事情能做到终生拳不离手的境界,也就没什么价值高低之分了。布雷克•莫里森回忆,每次给伯吉斯打电话,总是他太太接,电话里就是一顿数落:“你们知道你们把安东尼用得太狠了吗?而且才给这点点稿费?”随后,伯吉斯就把听筒一把夺下,叨咕两句身上哪儿又不舒服了,接着抱怨出版商的不中用,最后,问一问报社要寄给他的书,并一口应承下来。“我从没记得他有哪次说不。”莫里森说。
所以书评人要立一位行业偶像的话,伯吉斯再不情愿,起码也是最有资格的人之一。他的音乐家之梦终生不泯,连小说都只能算业余爱好,至于书评家的身份……就算了吧,无非日常的一种头脑操练,就好比有人爱做填字游戏,有人爱搓麻,有人到哪儿都揉俩核桃,习惯成自然。不过这真是一桩看起来特高端的习惯。仍然是莫里森,讲了这么一件轶事:
有一次,报社把两册书寄反了,一册本该寄给伯吉斯的文学书寄给了报纸的一位中国问题专家,而把一册该寄给专家的书寄给了伯吉斯。那位专家收到书,立刻电话告知报社说出错了,可是他来电的时候,编辑已收到了伯吉斯的书评——给那本错寄给他的书写的。真不愧是机器。
《发条橙(纪念版)》译林出版社,2016年8月版
《莎士比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5年6月版
《现代主义代表作100种提要 现代小说佳作99种提要》,漓江出版社,1988年4月版
一个富有才华的人应该得到的尊重,如果在人间失去,那就一定会由老天来补偿。所以,苏轼越是颠沛流离,人们便越相信他是“谪仙”。
拉美“爆炸文学”的几位代表人物,代表作都蕴含着写照整个拉美的状况与命运的雄心。
我想把20世纪的作家的故事好好讲一讲,不只讲他们的创作,还讲他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社会、怎样的家庭、怎样的时代里,他们有怎样的遭遇,心里有怎样的不平,怎样的惶恐、激动和悲伤。
我越来越觉得,与堆砌词藻式的“美文”截然相反,纯粹的列举,就足以成就一篇高妙的文字。
“所有书的选择,都是我的个人喜好。我是一个老桂林人,之前桂林没有特色书店,我觉得可以把自己的阅读圈往大众里面扩散,让一些更好的书被看到。”李凌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