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在《悉达多》里告诫你，不管觉悟还是绝望都要自己一脚一脚踩下去

悉达多不止觉悟了一次，而是至少四次。但每一次，他都“执”于当下的觉悟，勠力将这觉悟推向最深处，最宽广处，然而适得其反的是，这推进渐渐就变质了，不管苦修也好，尘俗爱欲也好，静观自然流变也好，“执”便是“堕”。破执并非仅仅放弃“执”这么简单。如果“执”那么容易放弃，也就不是真正的“执”了。真正的“执”必戴着开悟的面具，你以为已经勘破了一切执迷，而这恰是最强烈的“执”之始。

并且，既然“执”极难破，非使绝大的气力、冒堕入虚无之艰险、忍受站在悬崖边缘的晕眩与恐怖，不可能有所成就，那么与此相应的是，愈用功，愈坚执。在全力破执之际破全力之执，这是超出人的能力范围的事情。所以“一切圆融”是不可能的，那是圣者的事，普通人所需要的，只是“适可而止”而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适可而止，要比做出超越自己能力范围的努力，离天地之道更近一些。只是，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人如何真切地知道自己的能力范围，既不夸大也不因找到借口而纵容自己?这样的“知识”，这样的“尺度”，岂不是同样出自“神界”与“圣域”?

最终，似乎一切又不得不回到“命运”的安排——你被安排可以得到这样的智慧，获取这样的精进，你就有所成，否则，所有的艰难困苦、执迷不悟，都是你命定的轮回之旅，你就忍着吧。正如悉达多走向了觉悟，甚至侨文达也有觉悟的可能，但伽摩湿瓦弥、伽摩拉、悉达多之子，至少暂时(与梵天之永恒相对的暂时，也就是说，一辈子、十几辈子、几十辈子的轮回)与此无缘。

所以，《悉达多》，这究竟是一部觉悟之书，还是一部以大光明映现无边黑暗的绝望之书?

但黑塞即便绝望，也只是对思想绝望，而不是对生活绝望。他说：

“所有这些简单、渺小、愚蠢却又如此强烈、如此激情勃发、充满生命力的冲动和欲望，对于悉达多不再显得微不足道。他看到人们为此而生存，并创立伟业，旅行、战争、遭受和忍耐无穷的苦难。悉达多因此而感到了对人类的爱，他在人们的欲望和希求中看到了生命、活力、不可摧毁之物以及永恒不灭的梵天。人们那种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力和韧性着实值得钦佩和爱戴。除了一点小小的例外，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节，普通人具足一切圣贤和思想家所拥有的素质。而这一例外不过只是对于所有生命圆融统一的认识。悉达多甚至时常怀疑这种知识、这种思考是否真有什么重大价值，他怀疑那也可能仅仅是思想家们天真的自我奉承而已。那些思想家或许也只是会思想的孩童罢了。尘世的人们在任何其他方面都与思想家们平等无二，而且往往更为优越。正如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野兽的那种执拗不屈的行动往往显得比人类高明。”

虽然极讨厌轻易谈什么“圆融统一”，但既然黑塞让悉达多经历了那么多曲折与反复，并且说出“我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得知，我之堕落乃为必需，我必然经历贪欲，我必然去追逐财富，体验恶心，陷于绝望的深渊，并由此学会去抵御它们”……那么好吧，不管最后的彻悟是否俗套，至少杜绝了走捷径的妄想。不管觉悟还是绝望，你都要自己一脚一脚踩下去。

《悉达多》

【德】赫尔曼•黑塞著

万卷出版公司2017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