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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囚犯无法把自己放出囚牢丨新春阅读

第一财经 2024-02-12 09:15:44 听新闻

作者:云也退    责编:李刚

在读《隐秘的终点》时,我想到了一句有关孤独的犹太谚语:一个囚犯是无法把自己放出囚牢的。

当第一个人在地球上出现的时候,他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不是饥饿,也不是被野兽捕捉的危险,而是孤独。故而,著名的《旧约·创世记》才写下这样的故事:上帝创造了地球上的一切并说了声“好”之后,皱着眉头看着唯一的人类——亚当,想到应该给他找个伴儿了。

人类一直在与孤独做斗争。对有些人来说,孤独是一定情境下发生的:搬到一个新地方,离开一段关系,面临失业或是死亡,从而感到疏远、孤立。对另一些人来说,孤独则是长期的:陪伴长时间缺失,持续地感觉自己不被看见、不被了解。孤独者通常很难解救自己,因为孤独者会被孤独的感觉所劫持,他愈是寻求陪伴,就愈是感到别人不愿靠近他。在读《隐秘的终点》时,我想到了一句有关孤独的犹太谚语:一个囚犯是无法把自己放出囚牢的。

《隐秘的终点》

[美] 娜塔莎·特雷休伊 著  黄茜 译

风之回响·上海三联书店 2024年1月

书的作者,娜塔莎·特雷休伊,是第十九届美国桂冠诗人,她生于1966年4月16日,刚好是美国内战(即南北战争)爆发一百年,诗作里也屡屡把那场战争和她自己的生活并置在一起。《隐秘的终点》(英文原书名Memodial Drive)是她2020年后出版的一本回忆录,写了改变自己人生的变故:娜塔莎的父母是跨种族婚姻,白人父亲深爱母亲,二人却不得不在种族歧视的压力下分手,母亲独自带着娜塔莎,嫁给了一位黑人,住在亚特兰大,并生下了他的孩子。十年以后,娜塔莎19岁,继父开枪杀死了她的母亲。

凶手并没有在书的一开始就出场,娜塔莎先写她在事发之后做的事:“我不得不清空她的公寓,处理掉一切我不能,或者不愿带走的东西”,“我能看见地面上勾出她身体轮廓的褪色的粉笔线,黄色警戒带还贴在门上,她床边的墙面有一个小而圆的弹孔”,年少的她已有了自我抽离的本领,“我觉得我在注视另一个人——一个处在人生转折点上的年轻女子,成年和丧亲之痛同时将她攫住”。她离开亚特兰大城,发誓告别过去,永不归来,当然后来她还是回来了。

继父,昵称“大伙计乔”,给了母女俩一个新家。他们所在的那个社区,黑人占绝对多数,社区里新建的许多公寓房面积都大,彼此的格局都相似,所以不存在歧视问题。作为一个越战老兵,继父在娜塔莎的印象里,每次开口谈话都以越战结束。他退伍后学习了修理家电的技术,以此谋生,他的厢式货车也是政府为安顿退伍军人而提供给他的,他不定时地开着车出去,给客户修理冰箱、空调和暖气设备。然而娜塔莎记得,她们母女搬过去没多久,她就听到母亲被继父殴打。母亲的声音“像一句低语,但冷静、理性:求求你,乔尔,别再打我了。”

娜塔莎年幼,搞不清也分析不来其中的心理问题,她在回忆时写下的只是她所记得的若干场景。继父名叫乔尔,在和娜塔莎的母亲有了儿子后,两人尚能亲密,可是不多久,娜塔莎的记忆里就都是冷冰冰的家庭场面了。也许媒体会用“家暴”来宣传这本书的主题,但家暴的根源在于孤独感,乔尔的孤独感一时看不到明晰的来由,也说不清他和妻子的关系是何时开始变冷(绝大多数婚内关系冷却的夫妻都如此),身为小女孩,娜塔莎只能讲述自己是如何身受其害的。

她和乔尔共处的时候会感到“无声的折磨”,乔尔不讲话,她便不寒而栗,当乔尔抓着她的一点小过错扬言“有办法修理你”时,可以感觉到他的被孤立感强到一定要让别人也尝尝孤独的滋味的程度。乔尔把娜塔莎拉进车里,开车带她出去转,一转就是一小时,不是为了散心,而是设置一个和自己相似的处境,让她尝尝自己的感觉:乔尔一路绷脸,不说话,也不看她,孩子问什么他都不回答,从而增加了她心里被折磨的恐怖感。她会猜测继父将要对她做出什么可怕的行为,比如开到某个无人的地方后将她抛弃。

成人将自己的孤独转移给孩子。在这里,我觉得强调“乔尔并非亲生父亲”这一因素是无意义的,与其去给折磨找原因,不如看折磨本身是怎样的,它达到的效果就是使双方都愈发觉得无助。娜塔莎无声地流泪,而乔尔并不心软,因为他心中可能会想:她想用流泪来让我心软。他沿285号洲际公路环亚特兰大市一圈后才回到家里,此时他并未“消气”,或许只是在女儿一波又一波的泪水面前感到无聊。

孤独感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感受,孤独与一个人的存在俱来,无法根除,只能设法缓解,比如靠着家人的真心相爱。当代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提出过,一个社会必须建立在人的脆弱之上,只有每个人都承认自己的脆弱,人们才可能寻求真正的牢固的连接和彼此依靠,也才可能在遭到他人的拒绝时保持平静;然而乔尔和大多数人一样,不会主动承认脆弱,而是选择压迫别人,让别人显得更弱。从孤独感出发,他想要让亲人惧怕他,进而顺服和妥协——只要表面上的顺服与妥协就可以,因为内心的不服和憎恨,正好为他的孤独感构成了又一条原因。

中文书名“隐秘的终点”,是指作者预感到,乔尔夫妇之间紧绷的状态必然要走向一个终点。婚姻咨询师见多识广,一见他们,就提醒其中更理智的一方,及时寻求离婚来解脱。可是当娜塔莎的母亲提起离婚诉讼,最坏的情况果然发生:乔尔不给她任何脱离这场婚姻牢狱的机会,正如他不给娜塔莎任何机会以逃脱被折磨的感觉。

在凶杀发生前不久,乔尔带着枪到过娜塔莎的学校,她正在看体育比赛,对乔尔喊了一声“嗨,大伙计乔”,她说,恐怕正是这句友好的招呼,使乔尔收回了杀死她的打算,转回去找她的妈妈。乔尔蓄积的“负能量”需要一个出口,他需要一场了结。没有人得罪他,他也控告不了妻子的过错,可他必须要为他的恶劣的自我感受找到一个受害者。

娜塔莎的妈妈也预感到自己难逃厄运,因此留心保留乔尔给她打的电话记录。书中录入的很长一段录音内容,读来使人不寒而栗,像是这一段:

 

J:(乔尔想说服妻子再给他一次机会)是的,但是,我,你没意识到在那十年里,也许我确实犯了许多错误,但我现在说的是,我不会再那么干了,我们可以更好地交流。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交谈,讨论事情,事情,你知道。你……我不是责怪你,但你也在为没有与我更好地交流感到愧疚。此外,的确,我今天发了脾气,但以后情况不同了,因为我们会一起面对问题。

G:(格温多琳做最后的周旋)好吧,让我解释给你听。共同解决问题需要有一些基础。首先,双方都得下定决心,愿意建立那样一种关系。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你告诉我,或者说,你昨天告诉我的是,我最好也下定决心,不然我别无选择。

J:哦,好吧,是的,是的,你给了我同样的选择,你告诉我如果我们去做婚姻咨询,情况就会好转。我去了,我和你一起面对。而你让我失望了。你……

G:婚姻咨询师帮助我意识到我并不愿意原地踏步,在我去接受咨询时,我还不清楚这一点,但事实却是……

J:早在我们走进那间屋子之前,你已经有主意了。

G:不,我没有。

 

这话里的控制欲有多强,一望可知。“你最好也下定决心,不然你别无选择”,跟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做沟通是不可能的了。不久后枪声响起。回头想来,这个悲剧故事除了让人憎恶家暴、虐童,或是一再感叹“他俩的结合就是一场错误”之外,还能带给我们什么?

囚徒不能把自己解救出囚牢,他需要其他人开门,可是被孤独感囚禁的人,必须给别人提供一个看到他的脆弱的途径,以及向他表示爱意的途径,就好比囚徒必须呼救一样。乔尔始终没有做到的,是发自内心地、坦率地承认自己需要爱和帮助。他脆弱的心外结了一层硬壳,这硬壳,称之为“男人的自尊”也好,“脸面”也好,总归使他更多地带给别人以威胁而非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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