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铁时代到来之前,绿皮火车主导着我国的铁路客运。旅行作家、摄影师齐栋的绿皮火车旅行写作已经持续了20多年,他的探访之旅常带有“抢救”性质,与地方城镇、交通和社会的变迁赛跑。
在中国铁路12306客户端上,现在能买到的非空调绿皮火车仅剩下两对,它们都开行在成昆铁路上,途经四川大凉山地区,车上的常规乘客有带着家禽去出售的彝族乡亲、上学或返家的学生,以及装备齐全的自媒体创作者们。在新书《绿皮火车,去乡野中国》中,齐栋认为这两对列车可能是中国当今绿皮火车处境最典型的写照。
经出版社授权,第一财经节选“成昆铁路(一)穿越大凉山的绿皮火车”一章,标题为编者所加。
被闹钟惊醒时,耳畔那刺骨的凉意,比昏昏沉沉的睡意更加挥之不去。窗外的天空,一派繁星点点。只闻潺潺流水,却不见被黑暗包裹的普雄河。一辆昨晚预约好的“三蹦子”,已准点出现在“越西县强制隔离戒毒所”的门口。
我们从对面的索玛宾馆走出来,去赶开往西昌的5633次列车。这显然是整个普雄镇硬件条件最好的旅店了,却仍旧没有配备空调。它坐落在大凉山地区一个海拔将近2000米的荒凉小县城中,距离火车站大约2.5公里。
南下的那趟最原始的绿皮车
爬上一个坑坑洼洼的陡坡,普雄火车站便会出现在眼前。有不少彝族乡亲已经聚集于此,他们或抱团或三三两两,却鲜有落单者。包子铺的蒸笼里冒着热气,似乎打算和这座高原上的寒风较一较劲。
但这也是一个对拉杆箱极为不友好的陡坡,你绝不会优雅又从容地让拉杆箱的万向轮飞舞起来……地面上数之不尽的不明液体,在昏暗的路灯照耀下,像一颗颗泛着银光的地雷。所以不管箱子有多沉重,也不顾步履有多蹒跚,将它拎在手中才是权宜之计。
糟糕的卫生环境,仅仅是大凉山地区封闭与落后的一个切片,还远远不能概括这片土地的多舛命途。稍稍有些讽刺的是,在打着封闭和落后标签的大凉山地区,普雄却成为一个通向外部世界的入口,充满了仪式感。那条举世震惊的成昆铁路,像一座过山车似的立于大凉山的脊背之上,将这片贫瘠的土地,和远方的那个隐秘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
来往于普雄站的多趟列车之中,有一南一北两趟列车,格外与众不同。这两趟列车,均为最原始的绿皮火车,车厢型号是墨绿色涂装的25B客车。车上没有空调,车窗也不上锁,旅客可以随意开关。北上的那趟5620次列车,经越西和甘洛、汉源等地,沿着大渡河,穿越瑰奇险峻的大峡谷地带,最终抵达峨眉山脚下的燕岗。南下的5633次,将贯穿大凉山地区的冕宁和喜德县,经首府西昌直至钢铁之城攀枝花市。由于更接近老凉山的腹心地区,与沿途自然风光更艳丽的5620次列车相比,5633次列车车厢内的人文风情更加浓郁。将5633次列车称为一幅行走中的“彝族风情画卷”,并不为过。
由于经济原因,从昭觉、布拖等偏远山区跋涉而来的彝族人,总是选择这些票价低廉的慢车。而一些冒失的外地旅人,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走进这些慢车,大多会迷失于各种魔幻现实主义一般的场景中。考虑到沿途村民比较特殊的生存状况,铁路部门破例默许一些超常规现象存在:比如可以携带超过行李尺寸规定的大宗货物,能够允许从鸡鸭鹅到猪羊狗的各种动物上车,甚至对一些在车厢内抽烟的老人也只能网开一面。而为了保护个别“受惊过度”的外地旅客,工作人员也会对他们予以特殊照顾,允许他们前往列车员休息室——1号车厢就座。
不过这些所谓的恶劣环境,在我和朋友看来,反而正是踏上这趟列车的目的。那些民族风情浓烈的彝族旅客,他们平时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脑海里又会思考些什么问题,这些都深深引发了我们的好奇心。作为一个第三次登上大凉山绿皮火车的人来说,我只能尽可能地使用相机和笔,来记录眼前的一系列发生。至于到底能够看到什么,又能够收获什么,老实说一切未知。
在火车上牧羊
天边开始浮现出一丝暧昧的暗蓝色,普雄站的灯光仍旧无精打采。背着箩筐的乡亲们,操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健步如飞般冲向那列绿色的钢铁大青虫。自打5633次列车开始检票后,沉默便被无休止的喧嚣所打破。
我们在人群中穿行,以不再轻盈的步履。这时朋友突然没有征兆地大喊了起来,并且手指着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方向。
如果在其他班次上,我肯定会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当下,我确信这一切都是最真实的发生。眼前依稀出现了几只……不,是几十只山羊!它们在羊倌们的驱赶下,四处乱跑,并不断发出咩咩的叫声——只为能逃离被装上列车的宿命。
这正是5633/5634次列车的破天荒之处:它们不但拉人,还装牲口。小宗的诸如鸡鸭鹅,可以带上硬座车厢。至于羊这样大宗,并且数目繁多的家伙,却因此得以享受一项优待:列车尾部设有一节专门置放牲口的车厢,成为它们在这趟火车旅行中既舒适又不扰人的落脚点。
我和朋友大步流星,朝着列尾方向飞奔而去。这样千载难逢的场景,是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的。距离发车已经迫在眉睫,留给羊倌们的时间不多了。但这些调皮的羊儿,它们或是逃到站台另一侧的铁道上,或是钻入车厢底部的转向架旁,就是死活不肯跳进车门。
此情此景,朋友已顾不上矜持,加入到了“赶羊”的人群之中。而同样施以援手的,除了三四个羊倌,甚至还包括了几个列车工作人员。我在一旁看得有些着急,却因为有几分“惧怕”这些头顶长角的山羊,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况中。眼见羊倌们以麻利的身手抓起一只山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车门旁,而自己只能徒劳地阻挡这些羊儿别乱跑……
大概是早已看透了我的“出工不出力”,一名羊倌突然将他怀中抱着的一只白色小山羊递到了我的手上。这一出人意料的举动拯救了我,在将那只小羊抱进车厢的那一刻,原先害怕的会不会挨踢、干不干净之类的担忧,烟消云散了。我终于完成了从“赶羊者”到“抱羊者”的蜕变,而这80多只大小不一的山羊,也从这一刻起明显加快了上车的节奏。
5633次列车缓缓驶出了普雄站,它将沿着普雄河,在大凉山的桥梁和隧道间不断穿行着。晨曦点亮了大地,劳作的人们,开始星星点点地出现在农舍旁、田野间。我和朋友,正囿于一座被羊群包围的特殊车厢之中。
跟车的羊倌,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彝族男人。他要将这一车的“货物”,毫发无损地护送到冕宁县的买家手里。而自从这趟绿皮慢车开放“牲口车厢”以来,他几乎每周都要跑上一趟,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
就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脚上突然传来一阵阵刺痛,仿佛几十粒钢珠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鞋面上。低头一看,嗬,哪里有什么钢珠,分明是一堆羊屎球而已。如果不是那种剧烈的刺痛,恐怕谁也不敢想象区区几粒羊屎球,居然也能产生如此强大的“杀伤力”。
经此一折腾,人生又意外解锁了无数个“第一次”:第一次赶羊,第一次抱羊,第一次在火车上牧羊,也遭遇了第一次被羊屎球砸脚的狼狈……但这节牲口车厢带给我俩的震撼,却远远不止于此。到尔赛河车站时,车厢里已被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鸭叫声和咩咩声所淹没。不必去羡慕迪士尼创造的疯狂动物城,大凉山的绿皮火车上,也拥有一座不可思议的铁道动物园。
这是坐在时速300公里的高铁上为一份出差报表绞尽脑汁的人,做梦也难以预见的场景。
去喜德县跳大神的老人
待我和朋友拖着一身“羊骚味”来到硬座车厢之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幅几乎与预期“分毫不差”的超现实场景:烟雾缭绕的视线,刺鼻的劣质白酒味,一地的果皮和土鸡蛋壳,打牌的吵吵闹闹声,以及比人还高的化肥袋、电缆线、土豆等堆积如山的货物。
我们一边在逼仄的过道上举步维艰,一边努力搜寻着那些“有故事的人”。显而易见,混迹在彝族父老乡亲之中的两个异乡客,实在太过于树大招风。我们以一种猎奇心打量着他们,他们更加回以千万倍的猎奇心,那是一种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疯狂,仿佛站在身前的是两个衣不蔽体的性感女郎。几乎每一次的擦肩而过,都暗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危机四伏。
列车在雄壮的乐武展线上不断转圈,又驶入了成昆铁路上最长的那座沙马拉达隧道。黑暗中,我们紧紧捂住身上的手机和相机,生怕它们在突然之间不翼而飞。直到光明再度洒入车厢,一名包着黑色头布的老人,才让我们的视线不再游离。
此人一袭青黑色传统服饰,身披一件被称为“查尔瓦”的羊毛斗篷,头布上还有一顶突起的柱状装饰物,显得有些气度不凡。
破冰的利器,是他脖子上那支形如牛角般的挂饰。在我们小心翼翼地抛出一句形容它精致的话语后,老人脸上很快绽放出了微笑的皱纹。不过他那口彝语和四川话混搭的“团结话”委实难懂,我们好不容易才听到了那一声“40多年”。
他无法用准确的言语描述出牛角挂饰的成分,从他20多岁开始,这支饰品便一直牢牢地挂在脖子上。
看到我们之间的对话如此艰涩,坐在老人对面的一个男孩,主动担当起了翻译角色。于是当我问起老人此行要前往何地,又去做些什么之时,男孩便用口齿清晰的普通话回答道:“他说要去喜德,给人看病。”
至此,真相似乎可以大白了。都看病的份儿上了,即便不是一位官方的从医人员,至少也该是一名赤脚医生吧?
答案偏偏没有那么简单。
老人突然变戏法一般,从随身的黑色挎包中取出了一只造型别致的手鼓。紧接着,又将一件绿色棉布包裹着的形如画卷般的物体,捧在了手中。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为我们展示这两件神神叨叨的“法器”。这一次,我们清楚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毕摩。
在彝族文化中,毕摩是诵经者,大祭司。既能通灵,又能驱鬼,还能占卜、治病,并掌握着彝族传统历史、文化、宗教等学识,是当仁不让的知识分子,也是彝族传统文化的继承和传播者。
此时此刻,一位传说中的彝族老毕摩,正端坐在我们面前。而那件绿色棉布包裹着的画卷,也正在徐徐铺展开来……我和朋友开始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图穷匕见似的悬念和魅惑,即将在眼前揭晓。
原来这是一部纯手抄的,写满密密麻麻彝文的经书。老毕摩将它高举在手的一刹那,我们顿时产生了一种天书下凡般的错愕感。
老人告诉我们,这部祖传的“天书”,已在这个尘世间游历了100多年。它的纸张虽然已经泛黄,但经书上的神谕却将恒久流传。若非时间有限,我们真想打破原本设定的行程,跟随老人前往喜德县的某个村落,看看他是如何诵经、驱鬼的。与中国北方一些少数民族的萨满巫师被予以禁止相比,十年浩劫之后的大凉山毕摩文化,却在当地政府的默许之下,逐渐又恢复了古彝族时期的传统。我们无法用理性的观点去评判它的是与非,但至少在这片处于传统和现代夹缝中的土地上,它存在并且还将继续存在下去。
《绿皮火车,去乡野中国》
齐栋 著
广东旅游出版社2024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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