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 烂结尾

世界上最好的小说里，有许多结尾很糟糕。这并不是说它们以悲剧结尾或以“返工”或“原谅一切”的方式结尾（比如《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如意郎君》），而是说它们的结尾实际上缺乏艺术性，“背叛”了前面的内容。

不仅好小说如此，而且西方小说赖以成名的作品也是如此。《大卫·科波菲尔》的前半部看得你倒吸凉气。你又哭又笑，觉得自己要晕了。后来，姨妈贝西收留了大卫，给他吃东西、洗澡，然后安顿他上床睡觉，他透过窗子看着英吉利海峡上的月光，想象着或许可以看到自己死去的母亲怀抱着婴儿在那里（他母亲死于难产）。这一幕让我终生难忘。但在小说最后几章里，已经成年的大卫娶了一个聪慧的女子为妻，生活幸福。这时你会觉得这样的结尾无聊透顶。小说《呼啸山庄》同样如此。在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的辛酸爱情过后，谁还会在意他们那些无聊子女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但半部小说讲的都是这些内容。

薇拉·凯瑟的《云雀之歌》也没能跳出这一藩篱。该小说讲述了来自科罗拉多一乡野小镇的姑娘西娅如何成为大都会歌剧院一名瓦格纳歌剧女高音的故事。像狄更斯一样，凯瑟觉得自己小说里这个年轻姑娘达到职业巅峰时的故事很精彩，需要大量笔墨。但实际不应如此。最后几章里，所有人物所做的就是除了说话还是说话。即便是在西娅接受了一个对她有爱慕之情的男子的求婚之时，作者处理得简略而干瘪。凯瑟最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该书出版二十多年之后又对其进行了改进，删去了大量内容，并在前言中对此举进行了解释。“这本书的主要失误之处在于，它描述了一条向下走的曲线。正如我们所说，一位成功的艺术家在全盛时期的生活，不如一个有天赋的年轻姑娘为梦想而奋斗的过程有意思。成功从来没有奋斗过程有吸引力，即便对于获得成功的人来说，同样如此。”她曾多次引用法国史学家朱尔斯·米什莱的名言：“实现目标没什么，实现目标的过程才最重要。”

但是，结尾最糟糕的小说却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书中，哈克与吉姆沿密西西比河而上的旅行具有启示性，它似乎告诉了你美国所有重要的东西，同时此次旅行也是一段关于友爱的故事——一个黑奴与一个白人少年成了最好的朋友。完成这次旅行之后，哈克邂逅了自己的老朋友汤姆·索亚，地点是在汤姆姨妈家里。虽然沿河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黑奴吉姆获得自由，但是他现在作为逃犯被囚禁起来了。汤姆，这个超级恶作剧的“行家”，想到了如何与哈克一起在自己的畜棚里捉弄和吓唬吉姆的好主意，哈克也同意了。一天，他们来到了畜棚。汤姆问吉姆他有没有在里面养蜘蛛：

“没有，汤姆少爷，谢天谢地，我这儿没有。”

“那好，我们给你弄些来。”

“多谢啦，老弟，我可是一个也不要。我怕蜘蛛。我宁可要响尾蛇，也不要蜘蛛。”

汤姆说，这是个好主意，他要给吉姆弄一条来，吉姆能驯服它。

“驯服它！”

“对呀——容易得很嘛。动物嘛，只要你对它和善，对它亲热，它总是感恩的。它是不会想到要伤害对它亲热的人的。哪本书都会把这些道理告诉你的……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把它养熟了，它就会爱上你，就会跟你睡在一起，会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会让你把它在缠在脖子上，还会让你把它的脑袋塞进你的嘴里。”

“求求你，汤姆少爷——别说了！我可受不了啊。它会让我把它的头塞进我的嘴巴里——作为对我的感激，是么？我敢说，它就是等上一辈子，我也不会让它这样。”

小说结尾，几乎每个人都“皆大欢喜”（吉姆也自由了），但你把书合上后，要说不觉乏味则很难。马克·吐温，一个道德上如此严肃的作家，怎么会在小说前面的章节里突然转变到了这样一个残酷喜剧的调子上？伯纳德·德沃托，尽管对马克·吐温心存敬意，但仍然写道：在英语小说史上，“没有比这更唐突、更令人心寒的沉沦了”。一些很重要的评论家试图以合理的理由来为其进行辩护。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写道，马克·吐温不得不把哈克带回他出发的地方：由汤姆统治的喜剧世界。莱昂纳尔·特里林也不无担忧地说了一些类似的话。对二人的此番评论，里奥·马克思给予了回击。在他看来，我们只是不得不承认马克·吐温缺乏勇气并退离了他在小说主体中所探讨的关于种族和道德的主题，仅此而已。这当然是最好的解释。然而，最有意思的是，尽管这本书存在这么大的一个毛病，读者们仍然觉得它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说。

英国著名作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几乎每部小说的结尾都让人失望。“这是因为故事情节需要有个了断。为什么非得这样呢？为什么没有一个允许小说作者一旦感到迷茫和乏味就可以停下来的惯例呢？唉，他必须让故事有个圆满结局。”可是，这仍然算不上一种多好的解释。为何小说家们觉得他们非得让事情有个圆满结局呢？

另一种可能就是作者自己也感到疲倦了。许多书，它们中大多数都是非小说，不止一次，它们最后几章都变得草率而乏味。“我已经写得够卖力了，没有多大进展了，而且我已经有了下一部小说的想法了，快点让我弄完这一部吧。”作者们似乎在这样说。

即便这种推断非常符合常理，但还是不够。也许这种厌倦情绪有可能不是个人情况，而在宇宙中具有普遍性，比如在生物和物理领域。在《战争与和平》中，当容易激动的女主人公长大、生儿育女并变胖后，年轻的读者们可能会感到失望，但是成年人并不会对此感到不适。石头掉进水里，荡起涟漪。现在涟漪快停了，水面要再度归于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