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向田邦子热说起

又是时间差的问题，当初台湾的出版业界，于新世纪初开始引进向田邦子，迅即在彼岸刮起一股文学界的旋风。媒体把向田邦子定性为大和民族的张爱玲，我在《人间开眼》繁体版中，早已提出并不认同此说——“我喜欢向田邦子远高于张爱玲，在于文本中的尽是凡人，而不是聪明人的机关数尽挖空心思，而且作者对当中人物均可见不缺同情共感之心。无论小阴险还是微私心，全属普通人的寻常人生毛病，所以在嗔怒之后，小说中可见的仍是徘徊在爆发边缘的温婉，因为这正是我们身处的世道人间。”

对于向田邦子备受台湾文化界的重视，我绝对深表认同及庆幸流芳有道。事实上，在网络书店博客来的网上频道，甚至还有“我们都爱向田邦子”的专题。凡此种种，均说明她的文学触觉甚得中文界的肯定。对照起两岸的向田邦子出版情况，大陆虽然起步稍晚，但2011年率先推出的《隔壁女子》及《回忆，扑克牌》简体版，同属向田邦子小说的经典。时间上的损失，大抵也可从精品首先面世的角度，作出某程度的心灵安慰。

“幸福”的意义

当然，作为海外读者，认识向田邦子大抵上是从文字出发。其实她在日本语境中，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著名的剧作家，但由于创作大部分均是电视剧，改编成为电影的较为人知的只有已故导演森田芳光执导的《宛如阿修罗》（2003），因此相对而言限制了她作品传扬海外的流布性。

其实她在上世纪70年代，在日本的电视界甚至被公认为“家庭剧的教母”，而她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基本上也把最旺盛的创作力奉献给了剧作，所以我们与日本受众对向田邦子的印象构成，始终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文化差异及距离感。

就以我个人十分喜欢的短篇小说《幸福》（收录在《隔壁女子》）为例，电视剧版本于1980年由TBS搬上荧屏，由一众著名演员如笠智众、竹胁无我、岸本加世子、岸惠子、津川雅彦等人主演。

小说不过是一对中年男女平淡乏味的感情小故事，数夫是小工厂内的技工，素子则是一名有狐臭的裁缝。两人交往不到一个月，女方便心血来潮催迫男方一起去见父亲勇造。在老家，素子姐姐组子看见数夫，顿时大吃一惊，原来她曾与数夫的兄长太一郎订婚，可是后者在最后关头悔婚，令彼此尴尬不已。组子姿色一向较素子出众，一直以来也从事服务性行业，结果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小酒馆“曲”。然而也就在开张的那天，旧日的恩客持刀行凶，组子被刺伤。

在医院休养期间，素子意外地透过没有关上的对讲机，得知数夫原来与组子曾有一夜情，而前者也因为兄长撤销了和组子的婚约，因而兄弟交恶不相往来。素子虽然推想数夫和组子之间可能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但得悉事实后也没有作出任何举动，小说也就在她期待数夫带她回家，甚至希望一起同床到天明告终。“虽然每天都很痛苦，但在痛苦之中，哭泣埋怨的人生更给人活着的感受。”在痛苦中寻找幸福，便构成小说的终极反讽，幸福是何物——也因而成为了人各言殊难以求同的艰涩命题。

文字对照影像

由小说转化为影像，为了丰富内涵，向田邦子显然再为人物关系构建更多的牵连。在小说中，数夫（竹胁无我）和妹妹同住，但后者的刻画仅轻轻掠过，最终曾提及“说不定他妹妹会摆着臭脸对待她”，流露出妹妹与素子（中田喜子）的关系并不和谐。

电视剧中的妹妹名为踏子（岸本加世子），她的戏份大为增加，在剧集中，她对兄长心存好感，视兄长为潜在的“恋人”。虽然她已有男朋友，而且是数夫所在的工厂少东，但心底里仅视其为兄长的替代品。所以素子的出现，直接成为她的“情敌”，因此“摆臭脸”也成为理所当然的事。

由此可看出，向田邦子的润色，其实也是循小说原来的脉络继续发展，只不过将一些隐而不显的部分加以补充罢了。更重要的，是增润部分令小说的对倒结构更加工整——数夫对组子（岸惠子）一直存有好感，也即是恋上兄长太一郎的女人；简言之，即等同踏子恋上兄长数夫的变奏，构成另一重的牵涉骨肉情的三角对倒关系。与此同时，素子也担心姐姐组子会抢走数夫，换言之，以上的血缘三角恋是以三组人物关系来组成，而且每一组内的人物位置亦有转换错置的变化，由此可见向田邦子的构思之缜密。

更为甚者，电视剧版增加了组子与太一郎重逢的高潮场面，这是小说没有的地方。缘起是组子之父勇造（笠智众）到太一郎的公司吵闹晕倒，太一郎知道组子出事后，决意要到组子的小店探访。最终组子安排了在闭店后密会太一郎，有趣的是两人重遇，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反而是一直对组子心存爱慕的恩客八木?g（津川雅彦）按捺不住喃喃自语，指出男女之事真的不可思议，即使经过十年二十年，只要曾经有一瞬的契合，所产生的火花往往至死都难以忘怀。

而事实上，在不同人的眼中，大家正好对心目中的花火抱持不同的角度，彼此珍重的记忆交错参差，好像是一种天意的拨弄，但也是人生的超然实相。

对比起小说而言，《幸福》的电视版把焦点由素子身上拓展开去，令重心布局更平均分布在不同角色身上。当然，人生无奈的主题如一，可是在不同组合的角色关系对照构建下，内涵便来得更加丰盈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