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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外交官为什么那么“业余”?

第一财经 2017-06-16 10:26:00

作者:维舟    责编:吴丹

在晚清政府心目中,外交事务虽然重要,但却带有“应急”和“临时”的性质,只是由皇帝授权、指派信得过的高官兼职处理,换言之,他们不是“职业外交官”,而是“业余的”。

《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的形成》,三联书店,2017年1月出版

 

“弱国无外交”这句话,大概对近代史略有了解的中国人都耳熟能详;不过需要补充的是,中国历史上“强国也无外交”——那只是聘问、朝贡、理藩,是在一个依据大小强弱而定的等级制国际格局中的互动,而不是假定每个个体都有对等权利的现代外交。用近代史学者蒋廷黻的话说,“在鸦片战争以前,我们不肯给外国平等待遇;在以后,他们不肯给我们平等待遇。”

在这样一个剧变面前,中国近代外交官的困境是可想而知的:不仅思维定势需要剧烈的转变,还意味着亟须了解原本陌生的“国际局势”究竟如何,而与此同时,他们手里却没什么牌可打,留给他们的时间又是如此之少。曾任民国外交部代理次长的金问泗,曾在检讨晚清七十年的外交时说,当时丧权辱国固然是因为中外强弱悬殊,但“其时负外交之责者,不明世界大势,不谙国际公法,眼光浅近,手腕迟钝,实为外交失败之总原因”。

当时的清政府并非不重视外交,这从晚清主管外交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规格上就可见一斑:这个1861年新设的机构,一切体例均比照清代最高政务机构军机处来设置,并由王大臣或军机大臣兼领,位高权重的恭亲王奕任职长达28年之久。然而与此同时,在我们如今看来似乎不可思议的是:直至1907年之前的晚清外交官群体,在办外交事务时均属没有品级的“差使”,这并非他们的“本职”——打个比方说,山东省省长被借调来去办奥运会的筹办工作,但他的本职是“省长”,奥运会仅是他被临时调来处理的一件事务,也没有专门的职务体系;虽然在很多年内他的主要精力可能都放在奥运会上,但他的职位提升仍体现在省长等“职缺”上。

这意味着,在当时中央政府的心目中,外交事务虽然重要,但却带有“应急”和“临时”的性质,只是由皇帝授权、指派信得过的高官兼职处理,换言之,他们不是“职业外交官”,而是“业余的”。与传统上泛泛地指责晚清衮衮诸公颟顸误国不同,李文杰在《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的形成》中,敏锐地将视线集中在这个群体如何从这样一种缺乏独立性、没有自成系统的上升规则的兼任状态,逐渐演化成后来具有专业精神的高度职业化新式精英。显然,他认为这是最终的必由之路,因而赞许晚清培养出来的许多职业外交官,后来在民国初年都曾活跃地扮演了重要角色,并在国力衰弱的时代尽可能地避免了国家利益受损,足以证明晚清在外交官培养上的转型何等重要。

在此或许值得更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何晚清外交官起初那么“业余”呢?打造一个具备专业精神的职业外交官群体为何就那么难?答案或许是:那确实非常非常难,因为在此之前,整个文官体系的主导精神恰恰是反专业化、非职业化的。

美国学者约瑟夫·列文森在其名著《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着重指出,明清时代士人获得社会权力的关键是古代经典所认可的教养,“而非专业化的、有用的技能训练”,“占据高位的官僚们——统治阶级中的佼佼者——从来都不是某种专家……它所要求的不是官员的行政效率,而是这种效率的文化点缀”。生活在我们现代这种高度专业化社会中的人,非职业化在任何时候都要服从于职业化:工作时间就该做工作的事,更不应混淆个人兴趣与专职。但在传统时代,这却是常有的事,一个官员除了少量公务外,大部分精力可能都放在风雅之事上,还会将之带入公务中:晚清著名的古董金石学家吴大澂擅长篆书,结果他任官时批公文也写小篆,害得下属根本看不懂,不得不再三跑来请教。如果从行政效率的职业要求来说,吴大澂这样做显然无异于渎职,然而此事却会被传统士大夫传为“佳话”。

这种现象在宋代以降的一千年里尤为显著。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曾指出,宋代政府事务日益复杂化,从事专门事务的衙门胥吏日渐职业化、专门化,他们出身微贱,但长年处理具体事务,因而熟知其中的窍门、弊端和漏洞,善于利用制度的模糊地带,从中舞弊取利。与这种常任的、职业化的胥吏不同的,则是非常任、非职业化的文官群体,其结果,是胥吏在细节事务中操纵舞弊,而上司懵然不知。虽然一千年的政治制度史上,士人对胥吏几无佳评,但却又拿他们毫无办法,这其中的根本原因,在我看来或许就在于传统士人既不屑于细节事务的“末技”,鄙视专业化,同时其自身理想又被设定为是“全能”的——所以有所谓“儒将”、“儒医”以及文人画,仿佛一个读书人读通经典后,即可胜任为高级将领、名医及画家,而那些专职的画家反倒不过只是“画匠”而已。

这在一个结构较为简单的社会中,或许尚能行得通,但在社会事务日渐复杂、不同领域的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往往就显得空泛脱节了。与此同时,非职业化又造成一个严重问题,即各个领域缺乏独立发展的内驱力。这方面其实最严重的不是在外交领域,而是军事。北宋以来,由于强调文官统兵,武官也须取得文资才能自高身份,常常既不安心供职,又求赏图利来补偿自身在社会声誉上的损失,“不图名就图财”吧。表现在与外国交往时,儒臣往往也不重视外语,只用通事通译,且不说这些人在翻译时可能会做手脚,儒臣如果懂外语,还可能会被君主怀疑是里通外国。正如宋史专家刘子健曾指出的,当时君主的心态是“一以巩固君权为重,宁可让有办外交能力的人员不通外语,不能直接通晓外国情形,不能使外交更有成效”。

由此可以看出,传统时代的中国,无论君臣,在看待这些文化乃至军国要务时,都抱有一种反专业化的理念,对他们而言“成效”或“效率”都是其次的。晚清政务也有类似情形,各部门的奏议必须由六七名堂官共同讨论,并逐一署名,其结果,正如本书所言,“为保证施政建议能得到堂官的一致同意,必然向各方妥协,牺牲建议质量,宁可守旧,不愿开新”;“任何改变成法的创举,不但可能遭到同僚反对,更可能给他人的仕途带来祸患”。显然,这种制度设计在意的不是“效率”,而是“均衡”,权责分散而不明朗,结果是无人负责而权力分散,使皇权不会受威胁。不过,从前代历史来看,只有一种情形例外,即出现像秦桧、张居正这样的“权相”,由少数关键人物以极强的政治意志和权力,摧毁同侪之间的合议性,而单独决定政治进程,但这种“效率”却又往往是以擅权为代价的。

因此,当时中国的政治制度,其整体的结构和运作,都与现代政治体制格格不入,具有明显的反职业、反效率的倾向。不过,如果像列文森那样,把这看作是中国儒教文化中特有的属性,恐怕也未必恰当。事实上,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英国贵族出身的大臣都不会亲手做事,他们只是“看着别人把事做完”,并自视是受荣誉、抱负和责任而非利益驱动的。在更早的年代,英国皇家学会的成员中,大半都是业余的科学家。17世纪的荷兰画家鲁本斯也是外交官,他一次作画时,有人看到后惊讶地说:“哟,大使偶尔也会画画啊。”他答:“不,画家偶尔也会当当大使。”他曾自称“绘画是我的职业,当大使是我的爱好”,这番话如果是真的,那它所体现出来的对官僚身份的非职业化精神,与晚清士大夫并无本质区别。

就此而言,晚清总理衙门时期“业余”兼差办外交的现象,表现出的,是中国尚未成为一个现代国家。与这个进程同步的,则是凌驾于中央各部之上办理“洋务”的总理衙门也从广泛涉及海防、关税、路矿、邮电等诸多事务,到后来逐渐变成一个专职于外交的专务机构。按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精辟论述,现代政治需要有职业政治家以此为志业——这当然不仅限于外交领域。对差官而言,从事外交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外交官职业化则是要培养工具理性,即职业本身就是其目的。抛开众所周知的列强环伺、国势衰微之类的外部环境来看,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逐渐专业化的进程,本质上是一个政治制度现代化的过程,而这不如说是整个社会逐渐趋于专业分工的一个缩影,那种将文化知识作为普遍教养的时代已缓缓谢幕。在这一意义上说,专业性即现代性。

作为一部近代史的专著,李文杰将研究的目光聚焦在晚清外交官身上,这当然无可厚非,不过如果他试图对话的不是“近代外交史”的研究,而是从官制的演化和职业化轨迹来呼应列文森的问题,那么或许可以在更为宏大的意义上进行对话,也更可看出:晚清外交官的转型不仅是整个国家的缩影,而且相比起其他事务的专业化进程,它仍是得风气之先的。毕竟在某些领域,中国的这一现代化进程迄今尚未彻底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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