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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很大程度上是种族主义者?听黑人作家解读他的普利策获奖小说《地下铁道》

第一财经 2017-07-28 09:42:00

作者:韩见    责编:吴丹

《地下铁道》是美国黑人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的第六部小说,也是21世纪以来唯一同时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的作品。他出生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然而父母从小教育他,“在美国,中产阶级也不是什么神奇的屏障,阻止不了种族主义。”他的《地下铁道》,“很大程度上也是长期以来直到如今人们对黑人态度的本质。”

美国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

如果仅以《地下铁道》来想象它背后的作者,就多少犯了想当然和以偏概全的错误。一位黑人作家,以美国奴隶解放运动中重要的逃亡网络“地下铁道”为线索,创作了一部关于黑奴少女追寻自由与自我成长的小说,他也许意在寻根?他有很强的身份意识?是一个针砭时弊的作家、一个严肃而沉重的人?

眼前的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高个子、冷幽默,烟瘾大过对40℃高温的畏惧,礼貌中不时流露出纽约人的骄傲,黑人的身份反而是模糊的。他更愿意谈论作品本身,而非人们赋予它的社会意义。

“其实大部分美国黑人不知道他们的家族史,尤其是1880、1890年代之前的历史,当然我们都来自非洲,但对于我的祖辈在奴隶制时期的事情,我从未听说,也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在写作《地下铁道》以前,怀特黑德对美国黑奴问题的认知,可以说大多来自对种族主义的切身体会。他出生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然而小时候父母对他的行为教育中,有很特别的一项便是,如果路遇警察该怎么表现。“因为在美国,任何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警察,一旦发生冲突,如果处理不好,后果可能是致命的。中产阶级也不是什么神奇的屏障,阻止不了种族主义。”

《地下铁道》是怀特黑德的第六部小说,也是21世纪以来唯一同时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的作品。

《地下铁道》

【美】科尔森•怀特黑德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3月版

小说最早构思于2000年,当时,一份关于“地下铁道”的资料让他回想起小时候,自己一直觉得那是一条真实存在的铁路线。但是四年级时老师告诉他,实际上历史上的“地下铁道”是一个黑人和支持废奴的白人组成的网络,帮助南方各州的黑奴逃往北方的自由州。这一网络主要以马车为运输工具,在各地给黑奴提供庇护所或者物质资助,直到他们最终抵达自由之地。怀特黑德意识到可以在小说中延续自己小时候的“错觉”,让这条铁路“落地”,从而反过来略微架空一个已被反复叙述的现实主义题材,赋予它想象力与寓言性。

小说的主人公科拉原本是乔治亚州种植园里的一个平凡的女奴,命运似乎生来就已注定,只有外婆留下的三码见方的自留地是她生活中少有的、但也可能随时被剥夺的“权利”。她从未想要逃走,哪怕男奴西泽向她提起北逃的计划。直到她小心翼翼守护的“生活”被打破,有人企图强占她的自留地,她为保护另一个奴隶而遭受暴打……这时候,在她11岁时忽然销声匿迹的母亲梅布尔,作为种植园黑奴口中成功逃往北方的传奇、奴隶主和猎奴人挥之不去的心结,开始唤醒科拉骨子里勇敢的基因。她把对梅布尔抛弃她的怨恨化作追究她这一选择的动力,梅布尔未知的命运像一个幽灵引领着她,于是一段穿越四个州最终抵达北方的地下铁道逃亡之旅就此开启……

故事的主线在以地名命名的偶数章中展开,从乔治亚州出发,经过南卡罗来纳州、北卡罗来纳州、田纳西州与印第安纳州,最后到达北方,这样的安排同时为描写奴隶制被废除以前美国不同地域的社会状况提供了便利。而奇数章则是与科拉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各个人物的小传,这些人物补全了故事的细节,也提供了看待黑奴问题的不同视角。怀特黑德的野心不止于创造另一个关于逃奴的悲惨命运与顽强抗争的现实主义文本,在奇偶章交错的框架下,他将印第安人、爱尔兰人在美国的遭遇,以及美国黑人在20世纪仍在遭受的非人待遇等也纳入讨论,因此,《地下铁道》也可以被看作是普遍意义上探讨当权者与“其余人”关系的文本。

第一财经:从你出生的1960年代末到现在,你觉得美国社会对黑人的整体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怀特黑德:很大程度上,美国人都是种族主义者,在可见的未来也还会是。如果你看到那些新闻,比如“弗格森事件”,黑人学生迈克尔•布朗被白人警察无端射杀,就会意识到黑人仍然总是被作为威胁白人生存的存在。哪怕你开高级轿车,也可能被警察拦下,因为你是黑人,在街上你也可能随时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明,尤其如果你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当你被搜身,所有错误的动作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被关进监狱,甚至是直接被射杀。

在《地下铁道》里,我写到了猎奴者里奇韦,他对他所追捕的黑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也是长期以来直到如今人们对黑人态度的本质。

第一财经:所以,你曾提到自己时常会有的不安全感,主要是来自美国的现实环境,而不是来自你所属种族的历史遭遇?

怀特黑德:是的,不安全感还是来自社会环境,来自这个国家的种族主义。虽然是有一些持不同态度的人,包括奴隶时代也有废奴主义者,但大部分人是脆弱的,是虚弱胆小又可怕的物种。他们把人分成黑人与白人,墨西哥裔白人、白人穆斯林,等等,那就是种族主义。

第一财经:梅布尔逃出种植园后的真正去向,直到全书的倒数第二章之前都是神秘的,作为一个出逃后没有被抓回种植园的奴隶,她的存在不仅是科拉,也是小说中很多人行为的动因。为什么你最后要对读者公布她被毒蛇咬死、沉没在沼泽中的真相呢?对我来说这是小说中最令人痛心的情节,让它始终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不好吗?

怀特黑德:对科拉来说,存在一种“梅布尔心理”,它因被自己的妈妈抛弃而形成,它促使科拉追问她是谁,她怎么看待自由。交代梅布尔的结局,有结构上的原因,每一个重要的配角,都拥有类似传记体的一个章节。梅布尔的结局对读者产生戏剧化的影响,让他们了解到科拉无法知道的隐藏的真相。我想我对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很执着,对于科拉来说,祖辈、父辈的挣扎奋斗、他们的选择,是未知的,她只能通过自己去走这一条路来了解了梅布尔,但我想让读者知道。

第一财经:在南卡罗来纳州,科拉被安排在博物馆里扮演种植园黑奴,也是很讽刺的情节。

怀特黑德:博物馆里的表演不完全是我的杜撰,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黑人确实会在博览会、马戏团里被展示,让他们穿着非洲的传统服装,假装他们来自丛林,以此娱乐白人。有些博物馆里也会有假的人像装置。小说在这里讨论了人们是如何塑造历史的。博物馆变成了一个科拉可以对历史提出质疑的地方,因为她虽然没有受过教育,但她知道那不是真的,种植园不是这样的,种植园的生活不仅仅是播种和纺织,把他们从大洋彼岸运送到美国的船也不是这样的。但那是我们所接收的历史知识,从胜利者的角度。

第一财经:可以同时把故事看作一个年轻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吗?

怀特黑德:是的。在离开种植园之前,科拉只知道种植园,她从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整本书就是她得到自由——某种意义上的自由——的过程,同时也是一段自我发现的旅程。所有以地域来划分的章节,南卡罗来纳、北卡罗来纳、田纳西……令她获得了更广阔的自我,知道了我是谁,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她从一个物品,奴隶主的一件财产,变成了一个人。

第一财经:在小说里,科拉说,“自由是个你一看它、它就变化的东西”,你如何理解自由?

怀特黑德:就我自己的生活而言,我不知道,我从未思考过。但就科拉而言,最初自由意味着北方、自由州。在南卡罗来纳州,她不再是奴隶,她有了一份工作,也得到了教育,她觉得那是很好的生活。但很显然,有更大的社会系统在控制着她。印第安纳州的志愿者农场似乎是另一种自由,当她通过地下铁道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她对自由的理解也变化了。

第一财经:进入一个年轻女孩的内心困难吗?

怀特黑德:这是我的工作,我创造了一个角色就必须让她成立。当然会很难,对所有角色的塑造都很困难,如果太简单了,说明你没有花大力气去构造它。无论角色跟作者本人像不像、是不是有自己的经历在里面,构造起来都是一样困难。

第一财经:为了让自己在写作技巧和思想上都足够成熟,你等了十几年才开始这本书的写作,那写作中有没有可以分享的例子,为了对得起这个题材,你是如何处理材料的?

怀特黑德:我做了很多研究,一度非常绝望,要把包括西泽在内的角色写死,我以前从未对我的角色如此残忍。但是你对事实了解得越多,就越明白奴隶制是多么具有毁灭性。我们的祖先在南方,在这样的系统中工作,能生存下来都是奇迹。所以有些人必须死。我开始动笔的时候,第一章写的是科拉的祖母,我启用了一个“叙述者”来讲述她祖母的生平,我发现这个叙述者的声音是某种屏障,既贴近角色,又相对理性,是一个很好的工具。

写作过程中我有一度变得太感性,那是我开始看《为奴十二年》的时候。我看不下去,分了好几次才看完。我可以阅读关于奴隶制的书籍,但无法直视演员的表演。当你在做一件事时,有时候你希望知道别人做到哪一步了,有时候还是不知道为好。

第一财经:听说巴里•詹金斯(Barry Jenkins)将执导《地下铁道》改编的剧集?你有参与改编剧本吗?

怀特黑德:是的,小说将被改编成一部8集的迷你剧。目前正在改编创作阶段,我没有参与,我有别的事要做。而且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通常都很糟,我当然希望我的会好,可一旦你给出了版权,你就得让它去。每个人对你的作品都有不同的理解,所以把二者分开看是比较健康的态度。

第一财经:你想到过作品会带来那么大的影响吗?不仅在美国,在欧洲也很受追捧。

怀特黑德:对大家的反应我很意外,但也很高兴,作品在国际上的成功也令我惊讶。我想,虽然小说是关于美国奴隶制的,但也和别的国家的历史有所关联,不仅是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也可以是皇室与佃农、富人与穷人的关系。实际上,我之所以想写这么一条真实存在的铁道,一个重要原因是如果我只写一个现实主义的故事,那许多更深层的东西就没有办法探讨了。比如说《北卡罗来纳》这一章,哈丽特•雅各布斯(Harriet Jacobs)在《女奴生平》中写到的她在阁楼里待了7年的故事,你读下去,可能会觉得这样一个叙事的结构,让人联想到纳粹德国时期的一些场景,甚至在这一层面,我不仅是对1850年代美国黑人的状况进行讨论,同时也是对1930~1940年代欧洲对犹太人的压迫进行探讨。

其实纳粹的优生学理论,所谓的科学种族主义,包括对于纯正血统的狂热,实际上都是来源于19世纪美国科学家的思想。在19世纪的美国、20世纪的纳粹德国,白人至上主义者读的都是同样的垃圾作品。我的小说坚持的是真相,而不是事实。通过对真相的追寻,这本书就不只是一个奴隶的故事而已。

人物链接

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1969生于纽约,毕业于哈佛大学。曾获麦克阿瑟天才奖、古根海姆奖及怀丁作家奖。 写过六部小说和两部非虚构作品。1999年发表处女作《直觉主义者》(The Intuiti onist)即引起广泛关注,进入笔会/海明威奖决选名单;第二部长篇小说《约翰•亨利日》(John Henry Days)进入普利策奖决选名单;2003年的散文集《纽约巨像》(The Colossus of New York),被誉为“9•11”后最好的纽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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