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铭：厂二代“爆改”传统制造丨中国经营者

今天走进演播室的这位90后，大学毕业之后，在他所学的专业和父亲的工厂之间找到了契合点，并且进入大厂学艺，之后回到他从小成长的工厂，希望给这个工厂带来他所理解的改变。那么，在推动这些变革的过程当中，会如他所期待的一帆风顺吗？他会遇到怎样的困难和挑战？他如何在创新和传承当中找到平衡点，而他的解决方式、经验教训又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今天我们要认识的是天津金锚集团总经理李凤铭。

本期嘉宾

天津金锚集团总经理李凤铭

天津金锚集团创建于1984年，主营产品为登高安全设备、挤胶枪、伸缩杆、涂装工具等，目前已进入航空、海上作业、矿业、轨道交通、电力工程、飞机制造等多个领域，产品90%以上出口国际市场，远销120多个国家和地区，在梯具等细分领域的技术水平和规模达到了全国前三的水平。

特约评论员

普华永道战略咨询合伙人沈宇峰

全文约3600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1.毕业后的第一件事：深入大厂学艺

刘晔：2020年，您进入父亲的企业开始了“小李总”的接班历程。在此之前，您仅有的职业生涯是在特斯拉渡过的，为什么当时想去特斯拉工作？

李凤铭：刚开始选择特斯拉，第一个原因是马斯克是我偶像。在2018年的时候，特斯拉也饱受争议，大家对它的电车并不是很认可，它也还处于市场开拓的阶段。当时我就觉得，特斯拉不论它的太阳能计划，还是说它在电车上的计划，我是坚信它会成功的，所以我想深度学习特斯拉的公司文化。

刘晔：你进入的是哪个部门，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岗位？

李凤铭：这跟我读大学的专业有关，我刚开始读的是管理学，但是我辅修的是市场营销，所以我当时应聘的工作就是市场部。

刘晔：在特斯拉市场部门工作的经历，让你学到了哪些东西？

李凤铭：在市场部门我学到的最大的东西，是从外部学习不到的，就是客户思维。在做电车的时候，包括在向美国推出太阳能板的时候，它想到的是给客户提供解决方案。当时我们在做培训的时候，老板讲到你要给客户把太阳能板放在最合适的位置，光照最合理的位置，给他们提供方案，不能只是卖产品，你要卖服务，你要给客户提供到它所具备的所有的能力，把太阳能板的价值充分发挥出来，他们才能更多对你的产品感兴趣，认可你的产品，这是一种主动式影响。

2.接班第一步：放低姿态认真学习

刘晔：为什么在特斯拉做了一年多的时间，你就回来接班了？

李凤铭：我回工厂的时候，正好赶上2020年的疫情爆发。当时我父母正好在家里，然后我们一家就被困在了家里。当时我看我父亲很累，因为他不会用这些科技产品。当时他要去思考怎么去拿到口罩，怎么去尽量复工，那时候我看我父亲还在用传统的拨号的方式跟大家开会，每天晚上基本上夜不能寐，所以当时可能激发了我的责任感，我觉得不能再徘徊了。

刘晔：你去跟父母交流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李凤铭：当时我父亲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否做好准备了？在一年之中，第一不能迟到，第二你要比别人走的都晚。我当时年轻气盛，我说没问题。他说你回去再想一想，他说我不希望你进入了公司，一年之后没撑住，两年之后离开了，他说与其是这样的话，我还不如把公司卖掉。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去深刻思考怎么样能做到父亲提出来看似简单的要求。然后第二个心理建设就是他说你要从心里充分尊重这些与我一起创业成功的老臣。我当时用了半年的时间做了一些心理建设，隔三差五去公司里面跟这些老臣先熟悉一下，然后跟父亲说想从市场部做切手，我想从市场调研开始，我想知道这个盘子有多大，竞争对手是什么格局，客户到底需要什么。

刘晔：从这个方式切入，当时就从一个市场专员开始。

李凤铭：当时我先从简单的跟着客户去开会，跟客户开会的时候自己只是当一个听众在旁边听。

刘晔：那客户不知道你是谁，他们也不会给你任何特殊的待遇或关照。

李凤铭：对，因为我只是一个听众。我记得我在市场部的时候参与了一些客户的会议，我当时用笔记本半年记了满满一本，各种各样的小问题，包括客户提出来的更高的要求。我当时先不着急去解决问题，我先去把所有的问题罗列，然后再去总结这些问题，有没有共性问题，有没有特殊问题，该怎么去解决，该用什么样的思路去解决，最后提炼出来。

刘晔：你觉得在那个阶段最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李凤铭：刚开始客户提出来的更多的核心点就是我们的产品研发速度慢、效率低。不管是国外的客户还是国内的客户，他们都提出来我们的产品还停留在代工阶段，还是要像把食物要喂到嘴边，你才能把东西做出来。后面我们的竞争力会越来越弱，能替代的竞争对手会越来越多，后面是非常危险的。

刘晔：沈总，以您的观察，一般来说这些传统的制造业到现在这个阶段，小李总的父亲所给他设置的这样的一年缓冲期，对未来接班会带来什么样的价值？

沈宇峰：从管理学的角度上来讲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尤其我们前面也提到通常制造业的企业，以一个接班人的姿态也好，或者说任何一个企业新聘的职业经理人，甚至是一个中层，他进入到这个地方，他每天都可以找出很多他觉得不合理的地方，背后其实有各种原因，长期互相博弈之后达到了一个动态平衡。

刘晔：父辈不一定看不到，但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一些问题有它存在的道理。

沈宇峰：是的没错，特别怕的是一种特别冲动的状态。我上来看到这个脚有问题，我就把这个脚给砍了，但没有想到少了这一根脚的支撑，这个人就站不住了，然后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讲回您父亲给你安排的一年过程，半年的观察和思考，半年以一个相对比较低姿态的切口切进去，其实对你在后续开展工作中间，我们说耐心也好或者叫战略定力也好，或者说一些变革管理的灵活性也好，其实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3.接班第二步：用小成本的新产品跑通全流程

刘晔：过了这一年你也发现了问题，也做了心理建设，你总得开始做点什么，下一步你做了什么？

李凤铭：下一步也是我在总结这些问题之后，我觉得传统接班的轮岗方式已经不太适合，因为他们都已经认识我，我觉得这个好像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他们会戴着面具，不会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样做。

我说是不是应该开发一种产品，以一个年轻人视角的产品，从产品出发，能接触到销售，接触到研发，接触到生产，接触到客户，全方位的流程都能接触到。而且你会设身处地地跟他们去打交道，我当时是有一个这样的想法，然后现在印证了这个想法是非常好的。

刘晔：你通过一个产品去试验的阶段走了多长时间？最后又找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李凤铭：整个试的阶段走了将近一年时间。当时跟他们大概从研发部门就碰撞了三个多月，才能把这个产品的大概雏形做出来。雏形做出来之后就开始到工艺和生产部门，怎么样能把设计的理念想法生产出来。当时我就下到产线，基本上生产时间会很长，从早上7点一直要干到晚上8点。一周至少6天，每天都跟他们一起工作，一起吃一起喝。

刚开始的时候发现他们也是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因为生产新的产品，他们不挣钱，老的产品出来的钱多。但是他们一看是小老板他们不敢表达，但是我就跟他们一起吃一起喝酒，他们开始表达一些想法。后来我发现原来生产的工人他有他自己的利益视角，同吃同住才能深刻地体会到他们的心理需求是什么。后来我调整了一些工时，调整一些工序，他们当时就觉得这小伙子有点东西。

4.接班第三步：临危受命解决问题夯实领导力

刘晔：其实我觉得你整个接班是几乎没有浪费时间的，一步一步往前。前面我们也说到，你在接班的第二年，研发、生产、销售这一条路跑下来，算是深入融入到这个企业当中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李凤铭：接下来遇到了一个公司新的挑战。在2021年下半年的时候，海外订单突然激增，这是当时我没有预见到的。疫情那时候中国控制得很好，国外疫情蔓延，国外的供应链出现了问题。

刘晔：它们开始把所有的产能都转移到你这边来。

李凤铭：但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预见到那么大的订单激增。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工人，没有那么快速响应，我们管理落后的问题一下就显现了出来。我们的HR招不到人，我们的工人也招不到人，然后内部大家就崩溃了，每个部门开始怨声载道，那时候是一个突然的爆发点。

我父亲说你去想办法招人，跟着HR一块，我说我没招过人，他说你就想办法。当时我刚开始就跟我们的HR聊，我说以前咱们定点扶贫有甘肃、宁夏、河北，我说咱们就飞过去，我说咱们必须要有解决问题的胆量。当时我们就去了河北，当时去河北的时候发现扶贫已经不贫了，大家也都已经被招走。然后我说开始在周围，包括唐山一些贫困县，新的贫困县开始招聘。当时我就开始学着面试，在网上查面试工人该怎么面试，面试技工该怎么面试，跟着HR一块从大概200个人中招了30个人。

刚开始我们的面试是走向了一个误区。我们问问题，比如说你在哪工作？你的学历是什么？你都做过什么工？但是后来我发现传统的问问题已经不能满足我们。我们第一轮总结之后，我说应该让他们去工厂试一试。有的公司用这种方法论很成功，然后我说咱们试一试，我们把我们的一些产品带到面试的现场，的确发现有大概60%的工人就被刷掉了。

刘晔：这是你问学历、问工时问不出来的。

李凤铭：是的。然后我当时也是学到了招工人和招技工更多是要看操作能力，看手头能力，问问题越简单越好。我们那时候用这个方法论之后，我觉得成功概率是比较大的。当然，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肯定还是达不到我们干了10年以上这些工人的效率，但是在三个月到六个月之后，他能达到75%-80%，这已经非常好了。我当时觉得这件事也非常欣慰，当时这件事情上其他的高管，包括生产主任可能也对我又另眼相看了一下。

刘晔：从第一阶段的理解企业到第二阶段的融入企业，而且帮着企业解决了现存问题，这个是第二阶段，这一阶段带给你了什么？

李凤铭：我觉得两年的时间，为我后面开始做一些管理上的调整，包括经济上的调整做了基础，也就是大家开始认可我。我觉得在二代接班的过程当中，不管是高层还是中层或者基层，对这个人的认可是非常重要的。你用权力，包括你拿自己身上的标签去压，他们心里是不会接受的，但当他们认可了之后，再开始说怎么去做这些经营上和管理上的调整，就会顺利很多。

5.接班第四步：借用外脑启动变革

刘晔：在这个阶段，开启了对内的变革。变革也会分很多层，那么对于金锚这家集团来说，当时你认为变革的第一层要变什么？

李凤铭：我觉得当时大家还是特别传统的理念。我们的出口销售团队，因为他们的能力很强，有大学生、研究生是在用系统，他们有自动化的办公系统。再到我们的财务和和生产端，有一部分有能力的人在用电脑，用Excel什么。但再到车间级，甚至还有用手写，一个公司里面同时能出现三个时代的产物。当时我觉得应该请一个管理公司、咨询公司给我们做一套整体流程的调整，让我们能从一个各自为营的部门，给它串起来，定几个目标让大家去串起来。

刘晔：这个决策我觉得似乎在这个集团里面，在那个阶段只有你能做。

李凤铭：刚开始我父亲是不同意的。

刘晔：他为什么不同意？

李凤铭：他觉得没必要，还觉得会惹麻烦，或者说这个钱有点花得不值当。他在创业过程当中请过几次咨询公司，但是他可能还是觉得自身经验更丰富，他觉得咨询公司很多都是站在一个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角度，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后来是我们一个常务副总，当时给他坚定地一个视角。我们三个开了两个小时的会，副总说其实这个成本对于咱们来说能接受，你再这样耽误下去的话，可能后面的影响会越来越大。当时我父亲就拍板，然后我说咱们就开始。

刘晔：引入了外脑之后，效果怎么样？

李凤铭：其实咨询公司给我们传递的一个理念就是中层和高层要多去思考。大家都理解真正现代化供应链和现代化生产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其实我们有一些比如说我们开会的方式，大家以前只是坐在那谈自己的问题，现在已经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流程，效率非常高，大家都带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和带着自己的问题，大家更多的是针对问题，而不是针对人。就这种方式我们现在已经从0到1的过程越过来，现在开始想办法完成从1到100的过程。

6.接班第五步：开拓客户做大市场

刘晔：当你又完成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听说后来你又独立开发了很多新的国际化市场，国际化的客户，这算是你的下一步了吗？

李凤铭：算我的下一步。因为这两三年的沉淀，我们整个运营效率、研发效率提高了很多，给客户也增加了很多信心。我们现在要求24小时必须要回复客户的答复，48小时要给出初步解决方案，然后销售和研发团队快速解决问题之后，客户非常开心，买到我们的产品之后也会经常返单。

当时我父亲公关了很久的一个加拿大客户，想办法拿到这个订单，但很多年都没有成功。当时我用一些新的方法论，包括新的产品，新的价格，更适合加拿大的市场，我们拿到了新的客户订单。

刘晔：说到这儿我都特别为你开心，特别想说此处应该有掌声。我感受到二代进入到了企业之后，不管是给一代还是企业本身都带来了一个非常大的变革。

刘晔：沈总，从您的角度，站在企业之外的这样一个视角来看，你所希望看到的由厂二代所引领的中国制造业的未来的制造理想是什么？

沈宇峰：厂二代们拥有得天独厚的高试错成本和容忍度的这样一个优势，把这个优势用好，无论是对内外双循环的响应，还是在国际市场的开疆拓土，这些环节我相信有大量的可以进一步去大展拳脚的地方。

我是一个工业党，同时又是一个科幻迷。我个人的梦想是星辰大海，在一些特别尖端的领域能够帮助不仅是我们这个国家本身，甚至帮助全人类能够迈出更坚定的前进和探索的步伐，希望各行各业的厂二代们能够一起参与进来。

刘晔：今天倾听小李总整个接班的过程，让我想起一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你所走的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