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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漂”家庭里,老年人也需要子女提供情绪价值

第一财经 2025-09-26 12:51:35 听新闻

作者:彭晓玲    责编:沈晴

让年轻人看见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和亲密关系,有意识地反思和安顿自己的家庭生活。

为了带孙辈,很多老人在迟暮之年,开启了“漂”的经历,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教授陈辉称他们为“银发摆渡人”。2019年开始,陈辉正式开启对老漂群体的访谈,在西安、成都、咸阳、北京、佛山、武汉等地前后访谈了131人,历时6年完成这项社会学调查,并据此写成了新书《银发摆渡人》。

陈辉在访谈    受访者供图

家庭中被忽视的老年心理学

第一财经:现在年轻的父母普遍从怀孕开始,就愿意积极学习各种育儿知识,也愿意实践到养育和亲子互动中去。看了你书中老漂家庭的故事才意识到,我们可能对老年心理学知之甚少,并不真正了解老人远离家乡,住在子女家里时,内心有什么想法,也少有人认为,需要专门学习如何和老人相处。所以你才主张,年轻人既然需要父母协助育儿,就要学习“做儿女”,这样家庭才能更好地合作。

陈辉:你说到年轻人要学习老年心理学,是非常深刻的反思和认识。老年群体的认知和心理特征,在学术领域有较多研究,但是老年心理学在家庭生活中的具体运用,很少有人说。现代家庭主要关注的是中青年心理和青少年心理。我们说,要给孩子情绪价值,给年轻人情绪价值,很少有人关注到,在老漂家庭里,老年人也需要情绪价值。一些家庭矛盾,也应该从老人的情绪和心理去理解。

我说的中年人“要学会做儿女”,是指家庭生活里的“角色扮演”。中国家庭的特点,是无论经济还是情感,都更多投射在儿女身上。我之所以提出“做儿女”的建议,也来源于调查中的很多观察。现在家庭的普遍现象是两代人围着一个孩子转,孩子成为中心,子女对父母的要求很高,但理解不够,有些甚至对父母求全责备。

当然,现在年轻人压力都非常大,房贷、车贷,还要面临内卷的教育。很多年轻人都跟我说,自己也不容易,太累了。这时我再去强调“做儿女”,可能有点高要求了。但是,如果我们从优化家庭生活的角度出发,让年轻人调适和改变,比让老人改变要相对容易。比较现实的做法是,多理解、体谅、关心老人,多些宽容,从子女养育中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给老人,整个家庭就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第一财经:有些老人和子女之间的亲子矛盾,你认为和“中年叛逆期”有关,但我注意到,书中举的几个案例基本都是母亲比较强势,喜欢控制子女生活,而子女希望生活由自己做主。现在关于“青春期叛逆”这个说法,也有不少观点认为,孩子不是叛逆,而是进入人格发展中的自我探索阶段,“叛逆”这个词带有对孩子成长的否定。具体到老漂家庭,用“中年叛逆期”来形容家庭内部的“权力之争”,是否足够准确呢?

陈辉:“中年叛逆”这个词,是我在佛山调研的时候,一个男士对我讲的。他从小受母亲方方面面的严厉管教,这种母子关系模式甚至到他结婚时依然存在——母亲认为穿白色婚纱不吉利,坚持让儿媳妇穿红色衣服。后来,母亲来帮他带孩子,母子关系问题再次暴露出来。他讲的“中年叛逆”这个词,当时我一听还蛮有意思的。当然我用这个词,也是旧瓶装新酒,是从成人视角描述子女对父母管教的反抗。

从个体心理学角度来说,叛逆期是孩子建立自主性的重要阶段,孩子要表达自己的观点、意志和选择,本质上是生命力量的体现,是自主性的萌发。孩子有自主表达的空间和能力,在生活里可以不断试错、选择,不断修正,他的自主能力就会越来越强。如果一个家长过多压制了孩子的自主性,或者通过打压的方式去应对叛逆,导致孩子没有独立选择和判断的能力,心理能量就会很弱。

家庭社会学意义上的叛逆,讲的是成家之后小家庭与大家庭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关系比较复杂,也比较有趣。原来农村家庭里,个体家庭的自主性是通过分家或当家权转移来实现的,老漂家庭没有这样一个环节,很多年轻一代结了婚就没跟父母一起生活,没有代际权力转移过程,有孩子后老年人过来,才给他们提供了代际共处的机会。

这里面又涉及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我讲的叛逆隐匿。以前,叛逆在很多家庭没有凸显,要么孩子初中就去住校,要么家长为了让孩子有更好的学习状态,在心理上和生活上都高度以孩子为中心,子女的自主性、代际边界问题没有解决,被隐匿或搁置了。第二个问题是叛逆显露,许多问题到老漂父母来时才暴露。很多老人依然把子女当孩子管教,甚至干涉子女婚姻,年轻人自然受不了。其实父母也很失落,印象中学生时代那个顺从或者很乖的孩子,怎么大了却这么叛逆?

所以,老漂家庭生活,让年轻人有机会去理解和处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去化解之前延迟或隐藏的自主性问题,也可以让自己反思该怎样做父母。这也是我写《银发摆渡人》这本书的一个初衷,就是让年轻人在阅读中看见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和亲密关系,有意识地反思和安顿自己的家庭生活。

反思父母无限责任伦理的利与弊

第一财经:有位老人接受访谈时说,渴望儿子下班回来后和她说说话,但是儿子上班的事老人不懂,老人说白天家里的事,儿子又没兴趣,有时想和儿子说说心里话,他不耐烦,搞得老人也不痛快。这种沟通障碍我身边也不少,包括有些高学历的老人,日常和儿女交流也很少。老人的委屈我很理解,但是我在想,这种会不会和父母在子女小时候就没有建立好家庭沟通模式有关呢?成年后子女自然会沿袭用那套模式和父母沟通。

陈辉:对,语言交流是家庭生活的重要内容,许多家庭里语言交流比较少。你说的那位老人和儿子之间,不单单是交流习惯的问题,而是他们的状态“不同频”。还有一个问题是,现在许多家庭生活单调,甚至没有真正的家庭生活。人们所有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家庭生活全是围绕着孩子组织,代际之间、亲子之间的交流都单一化。孩子放学、年轻人下班后,虽然是在家中,但情感交流互动不够,仿佛处于一个个孤岛。甚至有些年轻人工作忙得顾不上孩子,孩子在情感和心理上,也类似于之前农村的留守儿童,和父母缺乏交流。

孩子既要有未来,也要有童年。家庭教育里,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有生活教育,在具体的家庭生活中,让孩子体会到家庭的情感、生活的意义。这种教育对孩子的意义更大,否则有些孩子就算成绩优秀,长大后却总是觉得生活没意义、家庭没有吸引力,自己和父母也缺乏情感连接。

透过老漂族现象,我们也看到很多城市家庭中的精细抚育和教育内卷。传统社会是简约抚育模式,没有那么费人费精力,大多数年轻人自己也能应付。现在这种育儿模式,低龄段是精细养育,高龄段以“鸡娃”为中心,都高度耗费人的劳动力、注意力、财力,多数双职工家庭应付不来,必须是三代协同才能满足现在的教育体制和养育机制,结果就是三代人都很累。所以我才讲,要破解现在的教育内卷,出路一定得是有“新活法”。

第一财经:所以在解决老漂的困境时,你提出的一个解决方案,是反思父母无限责任伦理的利与弊,希望中年人从“卷孩子”的过程中解放出来,在做自己、做父母和做儿女三重人生任务间获取动态平衡。问题是一旦孩子进入小学中高年级,周围家长都在鸡娃,寒暑假和周末有各种补习,这种情况下很少有家长能不受影响吧?让父母反思无限责任伦理的利与弊,会不会太理想化了?

陈辉:我提出反思无限责任伦理,倡议中年人要有一种新活法,这更多是家庭伦理、人生哲学维度的反思。当前教育内卷问题,既有教育生态的原因,也受父母责任观和生活观的影响。

我今年暑假专门针对鸡娃现象做了调研,关注家长如何卷孩子教育。现在教育如此内卷,一些家长高度投入参与竞争,形成内卷氛围,另一些家长则被动卷入。卷的本质还是高考赛道拥挤所引发的竞争加剧和竞争前移,塑造了教育内卷生态。当然,于普通家庭而言,高考依然是向上流动或稳固阶层地位的常规路径,目前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对于疲于鸡娃的家长来说,需要了解“鸡娃效益递减定律”。在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家长鸡娃效果最明显,到初中就开始弱化,到高中,鸡娃的好处越来越不明显,坏处却越来越明显。

我也见过一些大学生,被家长“鸡”进大学后,家长没办法整天守着他、监督他,没法继续给他打鸡血了,孩子就迅速回归懒散状态,厌学,甚至没法完成学业。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鸡娃的副作用。

如果家长认识到“鸡娃效益递减定律”这个真相,就不应该像现在一样,投入过多时间、资源和注意力去鸡娃,而是弱化对孩子的监控和补习,让孩子真正成为学习主体,发挥学习自主性,自己参与到学习竞争中去。反内卷不是反竞争,而是让孩子真正成为竞争主体。家长要让孩子最终明白,日后的职业和人生要自己去面对,要有心理能量和自主性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当然,现在这种教育生态下,家长主动选择跳出内卷怪圈,确实需要勇气。有的家长是孩子已经出现心理问题,才被动选择。

具体家庭生活中的女性主义

第一财经:我在你的调查中看得很感慨的,还有女性进入婚姻,一生除了赚钱养家,始终围绕母亲的角色为家庭付出,年轻时养育孩子,老了又因为“妈妈更细致、更擅长家务”,被要求继续帮助养育孙辈。

这些年,一方面“密集母职”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另一方面,女性反思家庭传统分工的声音在被不断表达,比如今年夏天,脱口秀演员房主任就因为讲述自己的农村生活而爆火。

陈辉:房主任,包括之前的房车阿姨苏敏,她们两人之所以能火,原因之一是她们的行为并非大多数人的选择,但又讲出了女性的处境。这是很值得思考的现象。女性处境是普遍的,像她们那样的行为是少数,说明大多数女性还是保持原有的生活状态没做出改变,背后一定有力量在拉扯她们,我认为是文化中认为女性应该更多承担家庭责任的角色期待。

中国女性主义在实践和传播中,有自己的特点,主要不是谈抽象的女权,而是在非常具体的家庭生活或者职业生活里谈女性的处境,在具体处境里讲困难和如何应对,比如说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的矛盾,如何扮演母亲、妻子、儿媳、女儿的角色。因此,中国女性讲女性主义的时候,内涵很丰富,她们在多重角色中拉扯,在多重压力下承担责任。这背后,往往是很多男性还固守“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意识,在家务和育儿方面参与不足。

我访谈的一些女性老漂和年轻女性,都会感叹自己的处境之难,表达自己的不满、委屈,但经历一个过程后可能又自洽了。其实并非她们的处境改善了,而是在自我需要和现实处境之间选择了妥协。因此,在家庭层面改善女性处境,丈夫不仅需要看见妻子的付出,还要将家务和育儿视为共同责任,丈夫要打破传统角色意识,与妻子构建平等、协作、相互支持的新型家庭关系。

第一财经:随着社会继续发展,你觉得未来老漂现象会不会有什么新变化?

陈辉:我的判断是,让老人帮忙带孩子还是很多年轻家庭的刚需,出于家庭伦理和老人的责任意识,大多数老人还会无条件支持子代。但这里面一个可能出现的变化,是新生代父母,也就是等到80后、90后甚至00后做老漂的时候,他们的边界意识、自我意识、学习能力、适应能力都会更强,到时新生代老漂演绎的,就会是新的家庭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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