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杰弗里·萨克斯：投资和外贸仍能作为中国经济增长的引擎丨首席评论

2024年末，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预估2025年全球经济将增长3.3%，美联储决策者预计2025年美国GDP增长为2.1%。然而到2025年3月，两机构纷纷下调了经济增长预期，理由均为：经济前景的不确定性增加，具体来说，就是贸易壁垒的增加以及地缘政治和政策的不确定性。与此同时，中国设置了2025年GDP增长5%左右的目标。

如何看待这些“不确定性”对2025年全球经济增长的影响？中国如何在充满不确定的2025年实现5%的经济增长？展望未来，“和平、开放、共赢”的全球经贸格局还会重现吗？第一财经专访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可持续发展中心主任杰弗里·萨克斯。

如何展望全球经济和中国经济发展趋势？

第一财经：萨克斯教授，您对今年全球经济有何展望？

杰弗里·萨克斯：我们正处在一个由美国引发的混乱时期，因此很难精确预测，但我认为亚洲国家会表现良好，其他大部分地区将面临更严重的危机。

第一财经：您对亚洲经济非常有信心，但中国目前正面临严峻的关税壁垒，您对中国有何建议，尤其对“出海”企业有哪些建议？

杰弗里·萨克斯：中国在过去十年中一直面临来自美国市场的阻力，这对新的特朗普政府来说并不新鲜。美国早就开始对中国设置贸易壁垒，因此美国在中国整体贸易中的份额一直在下降。我认为中国应加强与东盟、西亚、非洲和拉美等地区的贸易合作，并明确一个预期——美国不再是中国的活跃市场。

我认为“一带一路”是一个真正双赢的合作项目，我希望它能进一步扩展——这意味着更多中国企业在海外投资，例如在东盟地区、亚洲的一些地区、以及非洲的部分地区设立生产基地。同时，增加对发展中国家的政策性贷款，让这些国家能够购买中国的产品，此举既能刺激中国出口，也有利于伙伴国的增长，因为这些国家需要高铁、可再生能源、数字互联等中国出口的产品。

第一财经：您多次参与中国发展高层论坛，并密切关注中国经济。今年，中国设定了GDP增长5%的目标，您如何看待这一目标以及中国经济的增长潜力？

杰弗里·萨克斯：中国经济增长5%是可以实现的。中国政府正在通过宽松货币政策、扩张性财政政策等多种方式刺激经济增长。但我也希望其中一部分政策能用于扩大“一带一路”上的项目以促进出口。中国具备很强的竞争力，能够生产各国所需的产品和服务，因此我相信贸易仍将是中国增长的引擎。当下，许多人认为中国要用消费驱动经济增长，但我认为投资和出口仍将继续作为主要驱动力。

如果俄乌停战 会否给全球经济带来曙光？

第一财经：您此前在欧洲议会演讲时曾说“俄乌战争将很快结束”，会多快发生？

杰弗里·萨克斯：我认为这场战争将以非常混乱的方式结束。本质上，这是美国试图在乌克兰扩张军事部署而引发的战争，俄罗斯对此表示抗议并作出反应。现在，特朗普表示无需在乌设立军事基地，也不愿进一步支持战争。如果美国停止资金和武器支持，战争将因乌克兰无力独自支撑而走向终结。

第一财经：您真的认为欧洲会与俄罗斯“重修旧好”？

杰弗里·萨克斯：我不确定欧洲是否会与俄罗斯恢复良好关系，但这是有必要的。如果欧洲、俄罗斯重启外交，许多问题将迎刃而解。但多年来欧洲拒绝与俄罗斯对话，这是巨大的战略失误，因为俄罗斯提供了欧洲经济增长所需的大量资源，而欧洲却在自我孤立中陷入危机。

第一财经：如果俄乌战争如您所愿很快结束，全球的“不确定性”将缓解多少？2025年我们离和平还有多远？

杰弗里·萨克斯：我认为战争将在2025年结束，这或许能为全球经济的改善提供契机，但仍许多有其他问题存在——中东仍在战火中、中美在博弈、特朗普的关税政策破坏了全球经济稳定。所以，俄乌停战会是一个积极信号，但不足以确保全球经济走向繁荣。当前全球危机遍布，而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加剧了多数危机。

中国经济的增长动能在哪里？

第一财经：中国正努力提振消费和扩大内需，您对政策层面有何建议？

杰弗里·萨克斯：首先，中国应继续追求高增长，而非结束高增长阶段。所以，未来几年设置5%的经济增长目标是很合理的。虽低于20年前的10%，但现在中国体量更大，增速自然将放缓。但我认为中国不应仅通过降低储蓄、增加消费来驱动增长——增长源于储蓄和投资，而非消费。提高消费能改善生活水平，但高储蓄率仍是经济快速增长的基石。因此，中国需平衡消费、投资与出口，而非单靠消费。

以日本为例，日本在90年代听从美国，转向消费驱动后经济陷入低增长，中国应吸取教训，采取更稳健的组合策略——不只提振消费，还需要国内投资，我建议中国加速能源系统向零碳转型。同时，中国还可通过亚投行或新开发银行给“一带一路”项目更多贷款，以此扩大向非洲、东盟、海湾地区的出口。

第一财经：对于拉动消费，很多人认为需要解决财富分配问题，比如提高中低收入群体的收入，对此您有何建议？

杰弗里·萨克斯：我认为对于财富分配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通过技能培训帮助人们适应未来高收入岗位（如过去40年的城市化进程），二是加强社会保障，如医疗、住房或对贫困群体的收入支持。人力资本提升与社会保障结合能减少不平等的问题。

如何缓解“AI 焦虑”？

第一财经：随着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和应用的推广，引发了一些“AI焦虑”，政府应该如何应对，尤其是对大量低技能人群未来可能面对的失业风险？

杰弗里·萨克斯：这是全世界都面临的难题。我认为AI的发展确实会扩大经济规模、提高生产力，但部分人群可能无法跟上趋势，需要通过技能培训或保障基本收入等方式提供支持。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经济形态，还需在实践中探索。

杰弗里·萨克斯在过去36年中深度参与了东欧、前苏联及俄罗斯的经济改革和政策制定，曾担任多国政府顾问。2025年2月19日，他在欧洲议会上对欧美的外交政策、地缘政治和国际格局等问题发表演讲，引发了中外热议。

如何研判国际局势？

第一财经:您给很多国家当过顾问，最近您批评了美国的外交政策，说这些话的时候，您是以何种立场发声？您代表哪个国家的立场？以及您如何定位或者定义您自己？

杰弗里·萨克斯：我主张全球携手，共同前进。我认为世界经济要和平、合作与共赢。我反对任何“敌对”的观点，我也反对任何“美国优先”的想法，这种思维只会导致冲突而非福祉。我提倡各国共同努力，去推动全球经济的发展。当前，科技发展在很多领域都取得了进步，因此我们有机会步入一个真正美好的全球进步时代。

我们需要一个依靠国际法运作的世界，一个和平共处和多极化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

第一财经：您理想中的中美关系应如何发展？

杰弗里·萨克斯：过去40年中美关系是双赢的典范，中国的增长惠及美国，美国经济发展对中国同样有利。但现在美国因恐惧中国崛起而终结了这一模式，企图维持“绝对第一”，这是非常错误的。我希望世界能重拾互利互惠的思维，回归开放贸易，中美可在“一带一路”等倡议中携手，共同应对气候变化与全球贫困的问题。虽然这在特朗普任期内难以实现，但是在特朗普任期结束之后或许会有转机。

第一财经：若如您所愿（全球实现更多合作），世界将如何运作，会不会呈现多极化？

杰弗里·萨克斯：多极化已是现实——美国、俄罗斯、中国、印度是主要力量；欧洲若加强整合、非洲若形成统一联盟，也将成为重要一极。未来各个区域应强化合作（如中日韩加强合作），减少对抗。

第一财经：您认为这一趋势已经有明显迹象了吗？

杰弗里·萨克斯：部分趋势正在形成，但世界上许多国家之间仍存在冲突。也因为这些冲突，全球的经济发展未能释放潜力，我们需要主动改变塑造潜力，而非放任冲突继续发展下去。

本期节目

编导 官悦

制片人 尹淑荣